人间行走指南:

    【当人类相爱的时候,总忍不住想成为一个更值得爱的人。谎言是爱情中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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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5年的夏天,东北深山一隧道中,马鹿子正在来回徘徊。

    这条未完工的铁路隧道,近日总有诡异事情发生:工人死亡、设备丢失、山体倒塌……

    殖民者掠夺土地和资源,破坏森林、开采矿产,妖怪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消失,被迫离开栖息地,成为“流亡的妖怪”。

    战争与压迫带来的巨大怨气,让妖怪们蠢蠢欲动,有的因此走上了魔修的歪路……这里就有几只妖作乱,才导致施工暂停,一时之间无法推进。

    马鹿子捻着胡须叹气:“今天可是和聂明月三十年约定到期呀,唉,又要延后了……”

    眼下战争频发,哪里都不太平,回南方的愿望,遥遥无期……

    还是处理完这几只妖,早点回北港城的大宅子里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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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鹿子被困隧道内的同时,聂明月正在香港码头送别丽娘。

    丽娘的丈夫何威廉,父亲是一名英国商人,母亲是广东富商之女。何威廉少年时被送到伦敦接受教育,后因父亲病故回到香港,接管家族生意。

    何威廉第一次跟船到内地时,在北港与码头老板丽娘相爱。丽娘跟随他从北到南做生意,最后回到了香港家中。

    何威廉在香港创立了一家华资银行,专门为华人商人提供贷款,帮助他们打破英资银行的垄断。1930年代经济危机的到来,家族银行面临倒闭风险。何威廉的伯父一家主张出售资产,而叔叔则希望坚持本地化路线。

    何威廉虽是银行话事人,却因为与丽娘多年无子,过继了叔伯两家各一子,逐渐被年轻一代架空了势力。

    丽娘知道何威廉的为难之处,加上大量难民涌进香港,花花世界陷入混乱。她劝何威廉将资产分解后回英国,远离家族分崩离析的局面。

    豪门之争自是将过往不堪与阴私摆在了台面上。最终身心俱疲的夫妇俩商议后,决定直接去美国定居。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丽娘拉着聂明月的手,抹了抹眼泪,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恣意潇洒的丽娘,而是面上端庄雅正,实则八面玲珑的何夫人。丽娘的面容依旧娇艳如初,何威廉则满头白发,脸上刻满了岁月与病痛的痕迹。

    阿金在两年前,以丽娘的妹妹身份与船员结婚了,她却是要留在香港的。这是阿金与丽娘几百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分离,心中忐忑,又想跟小姐远渡重洋,又无法割舍下夫家。

    人类的爱情,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同时面临的,还有对方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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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金以后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先问明月。”她叮嘱,怕阿金太老实,被婆家人欺负:“明月不懂,自会先问过唐槐,再告诉你。”

    阿金含着眼泪,点点头。

    聂明月主动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丽娘。在轮船汽笛声的催促中,与丽娘和何威廉做了道别。

    人类的重逢与分别,常以拥抱开始,拥抱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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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拥时,丽娘悄悄跟她说:“等我,很快就回来。”这话却是不能当着先生面说的。

    何威廉重病,到纽约是要去治病的。丽娘瞒着他只有三五年寿命的真相,想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算是有始有终了。

    爱着对方,却要撒谎。

    聂明月本以为已经知道了爱的答案,却又有了新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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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9年10月。

    “说起来,都是因为我先撒了谎。”

    在上海租界内的洋房中,刚回来的阿金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距上次香港见面,已过去了四年。马鹿子安心留在了北港,约好等战乱结束后再回南方。唐槐去了重庆,临走前让聂明月到上海打理产业。

    聂明月灵台之内的冰魄炎魂虽有应龙伞的压制,却依然未除。唐槐知道她分分秒秒都在疼着,却无法想象是多严重的疼痛。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租界却如同一座孤岛,暂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唐槐只想让她不要再外出捉妖了,万一再次失了神智,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他此去路途格外艰险,聂明月执意让香香跟随,只期待危机之中,香香能保住唐槐的性命。

    “不干涉,只救你。”这是聂明月对唐槐立下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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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金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刚结婚那几年,两人的小日子过得极为甜蜜。时间一久,婆家人就坐不住了。

    阿金嫁进来的时候是何太太的亲妹妹,何威廉一离开香港,何家也不认这门姻亲了,他们便开始对温婉恭顺的阿金挑剔起来。

    直到小姑子跟阿金透露,丈夫在外面有了一门外室,对方怀孕了。

    阿金忍不得这种事,却又不敢打上门去质问,便默默收拾行李,独自回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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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明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听阿金喃喃诉说着,全是婆家人甲乙丙丁的行径。她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名字和复杂的关系,只想知道——

    “你的丈夫,你问了吗?”

    阿金愣住了,摇摇头:“我没有脸问他。是我撒谎骗了他。妖怪怎么能给人生孩子呢?丽娘都做不到,我更做不到……”

    聂明月皱了皱眉,便不再多说了。

    阿金回她身边也是好事,香港如今不太平。有她护着,阿金总是安全的。

    阿金是个勤快人,每日在厨房里变着花样做新菜。聂明月享受这份清闲,空了便与阿金看看书、逛逛戏园子,日子倒也是惬意。

    外面战火连天,两人奔波多年,此时却才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慢慢咂摸出生活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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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的时候,阿金总是悄悄在花园中哭泣。

    她爱极了那人,却又恨极了他的辜负与花心。她见过丽娘往次与人类的痴缠纠葛,本以为自己第一次与人类的相爱,不需要轰轰烈烈,只求平淡相守,没想到最终还是狼狈逃走。

    她不想让聂明月见到自己这副样子,聂小姐虽好,却不谙情事,难以感同身受。

    阿金深知这一次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等时间一久,自然就好了。可是心中伤口愈合得太慢,更是难熬。每想到此,她只能让自己躲起来痛快地哭上一场。

    聂明月却是早就知道她偷偷哭的。

    阿金是有多痛呢?是失去恋人痛苦,还是被恋人的背叛更让她痛呢?

    与她身体中那无所不在的痛楚比起来,哪个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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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关于爱情这个命题,她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心中不免浮躁,便决定去外面走一走。

    夜里的南京路上,电车沿着轨道叮叮当当驶过。对面是一家霓虹闪烁的大戏院。

    骑着三轮车的小贩在电影院门口叫卖瓜子、糖果和香烟,为观众提供看电影时的小零食,一派热闹景象。

    她突然想到和关临渊的第一次见面。

    他被一只魇挑唆,专门从上海找到京城来与她理论,那时的关大人真是年轻气盛……那只魇,应该就是在此间作乱吧。

    十五年过去了,不知道离开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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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夜间电影还有二十分钟,已经有人陆续往里面走了。聂明月绕到后门,在上了锁的化妆间里找到了那只魇。

    “我又没害人!你凭什么抓我!”那只魇的面目模糊,尚未成形,应该只是个三五十年修为的小精怪。

    聂明月坐在他对面,信手拿起一把化妆刷,刷头毛茸茸的,沾着彩色亮片:“你不认识我?”

    “你是谁啊?我凭什么要认识你!”魇没好气地说,他老老实实在化妆间里待得好好的,最近戏班子没有新戏,那电影又看了好多遍,本来就没有心情玩闹。

    谁知道这女人进来一句话不说,提着他的脖子就甩到地上。他揉揉并不会有痛觉的屁股,真没礼貌!

    “不认得我,打着我名号,戏弄阴冥司?”她提醒他。

    魇愣了。她怎么知道,他曾经被阴冥司抓住的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仔细想着当时情景,又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神色一惊:“你……你莫非是……”

    “我姓聂。”聂明月不跟他废话:“你既仗我势,那就随我走。”她不待魇啰唆,信手一招,将其纳入明堂拘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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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化妆间出来的时候,电影已经快开始了。

    穿着旗袍的富家太太和西装革履的商人鱼贯而入,等待观看最新上映的美国电影。

    影院内灯光璀璨,服务员彬彬有礼地引导观众入座。她气质不俗,打扮也极为精致,服务员以为是谁家大小姐应邀而来,便没有上前打扰。

    她随意走到最后一排,找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光线突然一暗,电影要开始了。

    有人走到她身边,男人的声音疏远又客气:“抱歉,这是我的座位。”

    聂明月抬头,一时愣神:“好久不见,关临渊。”

    “好久不见,聂明月。”他语气里尽是意外,直接坐在了她旁边。

    关临渊公务路过上海,也想到了当年让他吃了闷亏的那只魇。买了票先去找了一圈,想来已经是跑了,便顺势进了播放厅。

    距白乌城一别,又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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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部好莱坞最新技术的黑白有声片。开场是在一片沙滩上,一名女子正背对着观众,在画架上绘画。

    当第一个特写出现时,全场观众竟爆发出热烈掌声。

    这是美国电影史上第一位华人女主演,她于两年前被星探发掘,以出色的演技和绝美的容貌,蜚声于海外。

    那是丽娘的脸。

    丽娘在何威廉去世后,本来要回国与大家相聚,不料误打误撞闯入了好莱坞电影圈。

    聂明月知她成了演员,却没想到会在上海看到她的作品。

    聂明月随即忽略了身旁的关临渊,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观影中。

    关临渊本以为此次重逢,聂明月可能有事要办。此时看起来,她似乎是真来看电影了,便不再打扰,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影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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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片名为《乱世情网》,男主角是一位来自西欧的青年军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与一位美国华人女性在海滩上一见钟情。战争爆发后,男女主角在波云诡谲的局势下被迫分开。多年后,男主角寻找当年的爱人,但命运的安排让他们错过了最后的重逢。

    电影最终以男主角孤独死去,女主角怀念着他的一生作为结局。

    最后一幕,女主角在得知爱人死讯后,独自走到当年相遇的海滩,眼中满是伤痛与无奈。随着轻柔的音乐,丽娘忧伤的脸伴随着画面逐渐淡出,留下观众沉浸在这段令人遗憾的爱情悲剧中。

    散场后的影院门口,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故事里的爱情,为散场的观众带来了短暂慰藉。

    一队巡逻车刚刚驶过,路边的商贩已经散去,几辆黄包车在门口等待揽客。

    聂明月信步穿过南京路,来到黄浦江畔。

    关临渊对聂明月始终有种复杂的情愫,尤其是在看完一部爱情电影后,他一时无处可去,便走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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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银行大楼与饭店华灯绽放,灯光与江面交相辉映,在这个动荡敏感的年代,万国建筑群依然不吝于展示着风情。

    黄浦江上的灯塔与航标闪烁,在湿润的空气与江上轻雾中若隐若现。

    “今晚的上海,真安静。”聂明月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仿佛整座城市,就剩下他们两人,在乱世中不期而遇,终将仓促离别。

    “关临渊,我们今天,不谈妖怪。”她说。

    两次与关临渊见面,一次为了明堂和阴冥司,一次是捉鬼师狭邪。她着实不想因为类似的话题,破坏丽娘的电影在她心中留下的奇妙感受。

    大荧幕上流泪相拥的两人,至死都在寻找对方,那就是爱情吗?

    “好。”关临渊明明可以直接与她道别,此情此景,却不知为何,有点舍不得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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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爱情是什么?”她突然问。

    将军教会了她什么是人与亲情,却没等教会她什么是爱,就匆匆离世了。

    丽娘说,你先去试着爱一个人,爱过就会知道。

    阿金说,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情不自禁想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希望自己配得上被对方爱着。

    唐槐说,爱情是人类专属的情感,遇到对的人,自然会体会到。

    马鹿子说,这妖怪啊,之所以流连人间,不就是贪图些情情爱爱吗?本仙人不需要,所以不知道。

    然后他们都说,爱情不需要坦诚以待,谎言是守住爱情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困惑了。

    她看向关临渊,期待阴冥司大人能给她一个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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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临渊确实被问住了。

    他从小就在阴冥司长大,自然是见识过众多妖魂人灵对于爱情的痴恨别离。但他却从未像聂明月这样,将其视作一个问题去解读。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他问。

    “嗯。”聂明月垂下头,眼睫轻轻颤动着:“我父亲说,当我成为,真正的人,就可知来路,明白去处。”

    所以她不断求知、看书,看得越多,越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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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临渊找到特殊的角度来帮她理解:“那我们先看看,爱字怎么写。”

    他伸出手指,在潮湿的地面上,凌空缓缓画出第一笔——

    “上方是‘爫’,象征着双手或者拥抱。爱需要主动,和保护。”

    “中间是‘心’,是爱的核心。爱是最直观的内心感受和冲动。”

    “下面是‘夊’,这是脚步,表示要往前走。爱需要落实到行动中。”

    “你看,‘愛’字本身就是一个相爱的画面,不仅是爱情,还有亲情与友情,都是一种爱的表达。”关临渊落下最后一笔,抬眼看向聂明月。

    那女人怔怔看着地上的湿字。

    拥抱的双手、跳动的心、走向彼此的步伐,所有加在一起,就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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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边有风拂过,地上的字迹很快就消散了。

    聂明月抬起头,看向关临渊,这才发现他不知已凝望她多久。

    她张开双臂,缓步向他走去,轻轻拥住他宽厚的背脊,用力贴近他的身体……

    关临渊脑中一片空白,怀中女子的发丝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森木香气,他情不自禁抬起手,环住了聂明月的肩。

    这是聂明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人类的心跳,“砰砰砰”如擂鼓般急促,她忍不住要抬头看他——人类的心脏都会跳得这样快吗?

    关临渊按住她的头,让她继续靠在自己肩上。

    别听我的心,别看我的脸,它们此刻不属于我,它们早已脱离了我的掌控……

    好像一切都停止了。风停了,水寂了,远处钟楼上的指针也凝固不动……

    明明没有施法,为何世界突然暂停?

    只余两颗心在黑暗中相互呼应着,共鸣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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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向了一个男人。

    我拥抱了他的身躯。

    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节奏重合,惊慌而有力。

    我看懂了“愛”字的写法,所以,这就是人类的爱吗?

    聂明月觉得,她似乎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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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光倒影,江水微波。

    今晚的上海,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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