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人类明知有终点,仍要倾尽所有。】

    -

    清晨,一场大雨不期而至,酣畅淋漓的雨水一解夏日暑气。

    上午雨停后,先前将章老太拒之门外的刘大夫来了。

    他听说有一对男女把病人带到了山神庙,坐在屋里想了半晌,还是背着药箱走出了家门。

    他到的时候,章家两个小子正坐在庙门槛上,各自端着碗喝热水。

    刘大夫心中惊讶,第一次见到得了疫病的人恢复得这么快。

    他走入殿内,关临渊正在用剩下的青蒿水洗手。章老太拉着聂明月的手,连声道谢。

    刘大夫上前对关临渊说:“哥佬倌儿,我是卫生所的刘医生,借一步说话?”官话里带着极重的本地口音。

    关临渊看到他的药箱,没有多问,跟着他走到殿侧的后门外。

    -

    积雨从瓦檐上往下落,结成几道断线珠链般的水帘,淅淅沥沥。

    “我怕你们两个染上疫病,给你们送点药。”刘大夫开门见山地说。

    “刘大夫,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治病?”这番话让关临渊不解。

    他不能治,是一回事。挑着人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是不给他们看病。整个白山村的人,我都不想治。”刘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

    “白山就是个土匪窝!当地百姓被他们害惨了。我们村离得远,还能好些。我堂客娘家就在白山附近,和他们有深仇大恨。”

    -

    十二年前,一帮人从深山中出来,打着宋元时期“神兵”后人的名号占据一方,那个地方就是白山村。

    这些年间,白山村收容了地痞流氓,逐渐壮大为一支三百余人的队伍。他们画鬼脸、祭鬼神,叫嚣有神仙保佑,肆意骚扰百姓,地方上竟没有军力能与之对抗。

    刘大夫的老丈人和舅佬倌(大舅子),因水田被抢和他们起了冲突,舅佬倌当场就被锄头砸死了,老丈人两天后重伤不治身亡。

    前段时间,白山村里起了瘟疫。有个身披宽大黑袍的蒙面男人,杀光了染病的人,还将村子烧了,防止了疫病的扩散。

    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无不鼓掌叫好,大呼老天有眼。

    “那场火,我们都猜是棺材兽放的。”刘大夫语气中带着解恨之意:“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把他们全灭了。”

    -

    从古至今,湘鄂川交界的神农架山中,时有山民遇到一种身形似木板的神秘动物。

    它们身形高大,有时站立如巨人,有时四足如走兽。通常只在夜里出没,性情温和,见到人会立刻离开。

    渐渐地,人们说棺材兽是神农架的灵兽。

    章氏兄弟报官的事,刘大夫也听说了。整个白山村仅剩他们两个青壮年,虽在镇上开店当木匠逃过了屠村,但刘大夫对白山人充满忌惮,因此将他们拒之门外。

    “哥佬倌儿,按理说嘛,医者仁心,不应该挑选病人。如果我救活了两个恶人,反而给全村带来灾难,这个后果我可担不起。”

    关临渊不置可否,却问:“村里最近一次见到棺材兽,是什么时候?”

    刘大夫想了一下,答道:“每年都有两三次,上次应该是春节前后。我们村是西南出中原的必经之地,以前莫得官道,野道走的人多了,就踩出一条小路。大部分时候,是在路边的山林里遇到的。有时在水边,有时在树后。”

    “走夜路的本地人,都晓得棺材兽不会伤人,所以也不得怕。”

    -

    关临渊又问:“你行医治病,有没有见过病人身上有墨线痕迹的?”

    刘大夫闻言脸色一变,声音放得更低了:“那是行疫人做的记号,但凡出现,当地肯定会出现大规模疫情。你在哪里看到过?”

    “行疫人?”关临渊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我年轻的时候,曾和师父在成都一带行医。那个时候才听说‘行疫人’。那几年蜀中有几场瘟疫,听说都是他们干的。”

    “他们走过的地方,街道门户外的围墙上会留下数道墨线弹痕。一道,就是一条命。有人跟他们交谈过,自称‘行疫人’……”

    “你说的病人身上有墨线,这个我倒不清楚,毕竟都是街巷传闻,我没亲眼见过。我后来学了西医,回了老家开卫生所。”

    “关于传染病,西医是按病毒感染来治的。我这里西药短缺,一般村民也吃不起西药。所以还是主要以中药治疗为主。”

    “哥佬倌儿,我看你是用青蒿水治病的。青蒿素确实对症,没想到青蒿水擦身恢复效果这么快……”

    到底是个医生,一说到治病的事就停不下来。

    -

    刘大夫临走前,还是给章氏兄弟留下了一张补气养身的草药方子。

    聂明月听了关临渊的转述,对刘大夫前后矛盾的作为有些费解。

    关临渊只说了一句:“他是个好医生。”

    -

    两人详细问了章氏兄弟见到的黑袍人模样。当时是深夜,他们也说不清楚,一个说个头极高,一个说肩膀极宽,总之身形异于常人。

    问到他们身上的墨线痕迹,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染上的。

    章家人确实是当年从山中走出来的山匪之一。但当初颇有地位的章老爷子死后,章氏兄弟凭借自己的手艺,在镇中有了木匠铺子,甚少与恶霸打交道。

    章老太大多时候是住在镇上的,这次回村也没有留意过院墙上有无墨线弹痕。

    此事终究没问出什么结果。

    直到中午,太阳才将泥泞小路稍微晒干,章家三人拉着牛车,走上了回家的路。

    -

    “我们去哪里?”聂明月问关临渊。

    “我们得追查背尸人,他棺木上的墨线阵和白山村的火灾都有问题。”关临渊整理思绪,走到庙外,仔细观察门口凌乱的车辙脚印。

    “我们早上是从西面回来的,没有遇到背尸人。”他看着石阶上一道新擦痕,那是棺木置于上面留下的痕迹。

    清晨露水重,泥土湿润,又下了大雨,正好将那串比常人更深的脚印留了下来。

    他最后道:“他往东边去了,现在出发,天黑前应该能追得上。”

    -

    夜里,在靠近湘西方向的山中,聂明月先是听到了一声脆铃之音,接着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缓步而行的背影。

    聂明月疾步而上,拦下了背尸人。

    月色之下,男人的表情诧异,似乎没反应过来,怎么今晚又见到了她?

    “姑娘,你?”他问。

    关临渊看向他背后棺木上的“奠”字,白色大字在黑夜之中清晰可辨。但他并没有看到聂明月所说的墨线法阵。

    “墨线阵。”聂明月先说出口。

    背尸人闻言退后两步,警觉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关临渊不答反问,手中獬豸尺微转:”白山村大火,三百条人命,是你干的吧?"

    此言一出,背尸人脸色骤然狰狞,从背后的棺木下抽出一把七尺大刀,刀刃上隐隐环绕着尸毒之气:“老子既然敢做,就不怕你们阴使索命!”

    他厉喝一声,挥刀向最近的聂明月砍去。

    -

    刀光森寒,聂明月抬起手中的应龙伞相抵,相撞间金戈交鸣。关临渊趁势欺身而上,獬豸尺横空击向背尸人腰际。

    山道狭窄蜿蜒,背尸人却在窘境中展露出惊人身手。他脚踏奇诡步法,硬是在寸步难行之处扭转身形,长刀借势反砍,刀锋上缭绕的尸毒宛如毒蛇吐信,直取关临渊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应龙伞在聂明月手中骤然绽开,将那缭绕的尸毒尽数逼退。

    背尸人不进反退,急速后撤几步,将棺材稳稳托在山石之上。即便被两人合击,他也没有要放下棺木的迹象。

    聂明月心中警觉:他似乎在保护棺木,那里面有什么蹊跷?

    他留意到聂明月的目光停在棺木上,冷哼一声,再次咬牙提刀砍向聂明月,刀势未尽,身形陡然一转,棺木突然转向横斜,棺角裹挟着凌厉劲风撞向她的要害。

    关临渊将聂明月向一侧拉开,躲开了棺材的撞击,同时尺光如匹练般劈向背尸人肩头。

    “砰!”

    这一击正中目标!背尸人踉跄后退,聂明月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应龙伞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凄厉弧光,深深刺入背尸人心口。

    背尸人手捂胸口,长刀“铛啷”一声落地。

    此时关临渊已经绕身到棺木前,先以尺挑断棺木上的背绳,随后一脚将其踢离了背尸人的身体。

    “不!”

    背尸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重创之下仍欲向棺材扑去。

    然而为时已晚,随着地上的棺木盖滑落,一只苍白的手从棺材中伸了出来……

    -

    山间吹起一阵微风,背尸人腰间的铜铃发出声声脆响。

    棺盖猛地被推开,女尸从中腾起,冲着铃声来处扑了过去。

    “云秋!”背尸人大叫,她充耳不闻,利爪瞬间抓破了他的胸膛,鲜红的血从她指缝中流出,手腕上依稀可见墨线般的细密纹路。

    她抽出染血的手,指尖一挥,一道墨线直取聂明月。

    聂明月侧身向前,抓住女尸手腕,用力一掰,“咔擦”一声,将手腕生生折断。云秋浑然不觉痛楚,径直扑向关临渊。

    关临渊反应极快,獬豸尺化出尺影重重,将她控在其中。她即便无法移动,还是转身冲着聂明月张牙舞爪。

    她竟是见到活人就杀,完全无差别攻击。

    聂明月不耐再战,捏手为拳,聚力朝女尸身体砸去。

    就当她马上就要碰到女尸胸腹时,突然一顿,强行收回了攻势。可拳头未到,拳风却已至,女尸身体还是在猛烈冲击下向后抛去,重重砸在了山石之上。

    “怎么了?”关临渊察觉到她瞬间迟疑收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女尸蜷着身体,腹部却高高隆起,那是……

    “她怀孕了。”聂明月喃喃说。

    -

    “别伤害她!别杀她!求你……”背尸人自身难保,却还是踉跄着奔到云秋身边。她全身骨骼已被聂明月的拳风震碎,瘫软在地再也无法起身。

    关临渊冷冷道:“你把恶行交待清楚,我可以给你们个痛快。”

    背尸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妻子抱在怀中,瘫坐在地。

    他两处伤口均在要害,若不是关临渊及时给他续了一口气,他在被女尸穿破胸膛时已经身亡了。

    他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眼中露出绝望之意,却又言辞恳切地说:“求你们……我什么都说……别杀她……”

    -

    背尸人名叫方策,是板楯蛮的巫师之后。如今板楯蛮一族大部分生活在川东北一带,除了祖上流传下来的传说,早就断了传承,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在几千年前的部族中,板楯蛮确实有巫师擅长御兽,以线阵驯化山中野兽,驱使它们参与到部落征战中。族人用阴沉木为盾牌、木弓为武器,加上灵兽参战,这才有了神兵的传说。

    后来因部族分裂,仅有巫师一脉隐居山中,传到方策这里,已是二十多代了。

    方策自幼与山中灵兽一起长大,心思纯善。他们一直以背尸人为生,在棺材兽的辅助下,行走于湘鄂川三省交界的大巴山中。

    十五年前,少年方策下山偶遇同族,对方邀请他一起重振板楯蛮之名。

    方策见他们对墨线阵一知半解,甚至在民间装神弄鬼多年,先派出几人寻找大富之家,以墨线为标记后传播疫病。又换一拨人寻墨线上门治病,行招摇撞骗一事。

    “墨线阵,只能驱妖灵鬼魂,不能用在活人身上。”方策不愿意与之同流合污,婉言谢绝。

    -

    两年前,他受镖局大小姐云秋的委托,送她病死异乡的父亲尸体回湘西老家。两人一路上相携陪伴,一年后结为夫妻,相爱甚笃。

    九个月前,云秋有了身孕,他打算背完最后一次尸,就陪云秋待产。没想到,大年三十他赶回家,云秋却没了踪影。

    方策心急如焚之际,当年那批族人找上门来,声称云秋在他们手中,除非方策交出巫师炼阴兵的秘术,才放云秋回来。

    “哪有……什么秘术……”方策紧紧抱住怀中妻子的尸体,苦笑着:“他们居然想以活人炼阴兵,在乱世中造反……”

    -

    方策寻到白山村,打听到曾有一外地女子被抓到村中,几日后便被折磨得非人非鬼,死后扔到了乱葬岗草草埋了。

    方策从土中挖出妻子时,她的尸身依然鲜活如生,手腕上赫然有数道墨线残阵。对方竟然以孕妇为试验品,将她活生生害死。

    他悲痛欲绝之时,却发现云秋身上并非普通疫毒,还带着邪魔气息。若是入土安葬,毒气必会四处漫延。

    无论如何,他也要将爱妻的尸体送回故乡!

    妻子与未出生孩儿的死,让他燃起了复仇的血性。但他并不想祸及无辜妇孺,暗中探访村中人的恶行,将罪该万死的人都种上了云秋的尸毒。

    他还发现,那魔尸毒不知使了什么方子,中毒者身上均会出现一条墨线。墨线褪尽须七日,七日之后,此人必亡。

    这也是他当日与章家兄弟交手后,发现他们并没有墨线,才放他们离开的原因。

    -

    “你当日在白山村大开杀戒,刀上沾染的尸毒已然入骨。章家兄弟还是被你害得差点丧命!”

    关临渊说出今日之事,方策听后却没有任何表情。

    “章家兄弟无辜,我的妻儿就不无辜吗?”他悲伤地抚着云秋惨白的脸。

    云秋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嘶吼声,多次想挣扎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如果没有,遇到我们,你待如何?”聂明月问。

    方策凄然一笑:“我能如何?仇是报了,可是云秋……”

    他本打算大仇得报后送云秋回乡,守着她的坟墓孤老一生。可半路上棺中传出动静,他欣喜若狂打开盖子,却看到了爱人不人不鬼的模样……

    为了避免云秋现身伤人,他最后只能亲手绘制墨线阵,将她封于棺木之中……

    -

    “我昨天在山神庙……遇到你们两位赠一锅热汤……你们是好人……”方策是目送着两人离开的。

    这一对相爱中的男女,如玉如璧,琴瑟和鸣,让人好生羡慕。

    他就想着,要不以后就一直背着云秋,在深山中独自生活下去吧。

    方策低声说:“我知道我活不久了,这是我杀人的报应……你们不是普通人,能不能救救云秋?”

    他似乎知道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妄想,却仍茫然说出了最后的心愿。

    “救不了。”聂明月感知到云秋只是一具空壳,控制她行动的是魔气尸毒,她早就已经死了:“但是,你的孩子,还活着。”

    尸毒附着在经脉之上,魔气维持她肉身不腐。

    云秋还在给体内的孩子提供着微弱的生机……

    方策闻言,已无力再开口,只能用恳求的目光望向聂明月。

    聂明月走到云秋身前蹲了下来。

    -

    “不行!”关临渊上前制止她:“明月,你不能这么做?”

    聂明月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云秋和方策的死后亡魂,自有定夺。但这胎儿尚未出生,早夭是他前世因果所定,你不可横加干预……”关临渊道。

    “况且,你也救不活他。我观云秋已经毒入脏腑,孩子即便出来,也活不了。要么就是和云秋一样的阴尸之体……你这么做,反而是害了他。”

    聂明月犹豫了一下,又将手伸到云秋肚子上:“万一……能活……”

    “不可!”关临渊还要再说,聂明月抛出应龙伞,伞面绽出金色光芒,在关临渊面前立起一道灵力充沛的风墙,把他隔绝在十尺之外。

    -

    关临渊不愿意出手破风墙,那样聂明月的内腑也会受伤。他焦急地拍打着墙面,嘴里还说着什么,聂明月却是一句也听不清了。

    “你强行改变胎儿命运,会受到天命反噬!明月……你快停手……”关临渊的声音被淹没在呼啸风声中。

    直到他看到,聂明月不知道从哪里招出一把赤色短剑,划开了云秋的肚腹,从里面托出一个浑身乌紫的男婴来……

    -

    胜邪剑。

    关临渊愣住了。

    为什么聂明月会有胜邪剑?

    陵光城的记忆不是已经被抹去了吗?

    那把剑不是应该在滕玉手里吗?

    为什么……

    难道她,并没有忘记邪剑幻境中的事?

    难道这三个多月,她一直在配合他演戏?

章节目录

有明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殊未晓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殊未晓并收藏有明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