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辆青盖小车。车里铺了软绵绵的深蓝花漳绒毯子,老绿檀几案透着淡淡的木香,顶上一盏八角琉璃灯散发柔和的光芒。

    此时才刚过正午,即使外面天色阴霾,但是还远远没有到需要点灯的地步。谢随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盯着那盏灯多看了两眼。

    七|八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得找些事情来打发了时间。冯妙瑜想起来谢随方才一个人打棋谱玩,想来他大抵喜欢下棋,就叫翠珠拿了棋盘出来。琴棋书画是风雅之物,但凡是世家子女,多多少少都会一些。

    野杉子木棋盘,玛瑙云子触手凉滑。谢随看都没看一眼,便选了白子,抬手淡淡道:“请殿下先下。”

    倒不是谢随自负。

    谢家祖父谢玄嗜棋如命,谢随自记事起就常与谢玄手谈,到了八九岁时,别说同龄人,就是谢府里那些眉毛胡子斑白的老幕僚,能在他手底下撑上一炷香功夫的都没几个。

    大不了待会稍稍放点水。

    就像平日和林侍中对弈时那样,公主嘛,怎么说都得哄一哄,免得落了她的面子。谢随指间把玩着一枚白色云子,心里懒懒想着。

    冯妙瑜就点了点头。

    琴棋书画她的确都学过,宫里有专门的嬷嬷夫子指导这些,不过她并不精于此。学这些,说浅些不过是为了应付嬷嬷夫子的考核,说远些,也不过是在外维持一个所谓的天家颜面而已。

    细白的手指从酸枝木的棋盒捻了枚黑子,轻轻落在了最中央的天元上。

    谢随垂着眼,在心里冷冷嗤笑了两声。

    围棋中素来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因棋盘边角处背靠两道天然 “屏障”,易守难攻,所以对弈时通常都先抢占边上的星位,一上来就落在天元,不是新手,就是臭棋篓子。

    谢随指尖那枚白子随意地落在棋盘上。

    待会要怎么放水才能做的自然一点,不叫她察觉到呢。谢随漫不经心地想着。

    银铃声清脆,一时间,车内只剩下闲敲棋子的声音。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

    谢随捏着白子,看着被冯妙瑜的黑子杀的支离破碎的棋局,难得陷入了沉默。就连看冯妙瑜的眼神都带着一丝的……迷茫。

    这他还没有放水呢,她怎么就……下赢了?

    冯妙瑜被他盯着有些羞赧,她微微侧脸随手理了下鬓边的碎发,“我并不精通于烂柯之道,谢公子,你不用让我子的。”

    可是他真的一子都没让啊。

    “路途尚远,不妨我们再来一盘?”

    谢随微笑着把白子放进棋盒里,温声问道。

    他方才一定是轻敌了。任大功者,不以轻敌①,他竟然会犯这样低劣的错误,谢随在心里摇头唏嘘不已。

    冯妙瑜自然没有意见。

    反正路途还长,打发时间么。

    流风撩起了车帘,空气里带着暴雨前独有的腥湿气,又一炷香时间过去,黑子被人扔进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有如玉碎。

    一场厮杀悄无声息落下帷幕。

    “你真的不用让着我的……”冯妙瑜也放下白子,一脸认真道。

    谢随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边的那颗小痣。

    这次换冯妙瑜执白,他执黑,谢随垂眸看着自己被冯妙瑜的白子吃得死死的黑子,棋逢对手,他难得被激起了好胜心。他抬眼看了眼冯妙瑜,竟然有些意犹未尽,“再来一盘?”

    他还就不信了。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下棋啊。

    风渐渐地有些冷了,冯妙瑜在心里笑笑,搓了搓手。

    她正想回话,天边却猛地炸起一道厚重的闷雷响声。一支羽箭毫无征兆破空而来,狠狠钉在了马车的车壁上。那削尖的箭簇,离那车夫的脑门,就只差半寸!

    “有埋伏!”

    “保护殿下!”

    那车夫和阿玉翠珠三人几乎同时叫道,车夫猛地一拽缰绳,那马儿似乎也意识到了此乃危急存亡之际,嘶鸣一声,竟抬腿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起来。

    “殿下,没事吧?”谢随倒吸了口凉气,出言问道。

    琉璃灯忽而熄灭了,车内沉入一片灰黑之中。

    冯妙瑜摸索着靠在车壁旁坐起身,马车内颠簸极了,好在车壁和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绒毯,不然指不定要受伤。她瞥了眼灯的方向,强压着心底不安,道:“我没事。”

    “外面一共有二十七人,全是练家子,配合的极好,绝对不是山匪地痞之流。”阿玉探头望了一眼,麻利的发了信号弹出去。

    可是这样的天气,信号弹发出的动响却为雷声所掩,冯妙瑜心里微微一沉。

    援军,这一时半会怕是指望不上了。

    “我们离猎场还有多远?”她大声问道。

    “还有三,三里多。”车夫口齿不清的应答道。

    车外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是跟在后面的便衣侍卫们同埋伏之人交手了。

    有更多的羽箭被钉在马车车壁上,震得车身好一阵摇晃,胃肠里更是翻江倒海。冯妙瑜突然有些庆幸中午没多喝那碗鱼汤了。

    翠珠拎着短剑翻身进来,她匆匆抓起冯妙瑜的外衣披在肩头,言简意赅。

    “殿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对方人数太多,不如由我和阿玉出面下去引开他们,您和谢公子从另一条路先去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此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阿玉和翠珠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冯妙瑜心里清楚,只有她安全了,她们两人和一众侍卫没有了后顾之忧,才敢放开手脚。

    她咬着牙点了点头,“知道了,晚些时候再见。”

    “是。”翠珠道。

    阿玉也冲她点了下头,两人随即掀开车帘,朝外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几个侍卫掩护着她们两人往相反方向跑开。

    “人骑马跑了!穿黄衣裳那个!”

    “在那边!”

    “哪边?”

    “蠢货,我说的是那边!追啊!”

    冯妙瑜听得马车外叫喊声杂乱的混做一团,风声,雷声,还有马蹄铁落下的声音,车夫又扯住缰绳,马头一转,像是慌不择路了一般,竟直直地冲进了官道旁边的树林里。

    林间的地势自然比不得官道平坦。

    谢随本想找个机会开口,趁机向冯妙瑜打听一下那两个侍女的事情,可车里实在是颠簸的太厉害了。整辆马车简直就像个厨子手里的小炒锅,迎枕、棋盒、手炉……车里这些未固定的小物件,热锅里的豆子一样四处乱蹦乱砸。

    暂时好像没有人追过来。

    再这样下去,只怕埋伏的人还没有追上来,两人就先被乱七八糟的物件砸死了。

    冯妙瑜想让车夫先停下,又怕被埋伏的人听到了,她压着嗓子喊了两声,却没有得到一声应答。

    她只得勉强探出手,晃了下车夫的肩。

    冰冰冷冷的。

    那车夫顺着劲儿就仰面倒进了车内,右胸胸口处扎着一支长箭,鲜血浸透了衣衫,又顺着衣衫染红了深蓝的漳绒毯子,他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只是手里却还固执的紧纂着缰绳。

    冯妙瑜沉默了一瞬,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谢随却看都没看一眼那车夫。

    驭马之人是不在了,马车行驶的速度却不减反增。马儿到底不比人胆大,受了惊吓便下意识的抬腿奔跑,照这个速度下去,要是撞到了什么,或者是失足跌进凹陷的山沟里,人车具亡的后果,谢随根本不愿去想。

    从盛京到极边,再从极边回到盛京,其间种种艰难与不易,极边的酷寒和无止无尽的劳役都没能要了他的命,那位大人与许家的恩情,还有那些未能实现的野心抱负——

    他怎么能交待在这种地方。

    “得罪了。”

    谢随说着,突然一把环住冯妙瑜的侧腰,将她拉扯到自己身前。冯妙瑜几乎是半倒在他怀里,她不由得低低的“啊”了一声,还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反应,谢随就护着她从疾驰的马车上翻越而下。

    林间残留着又厚又密实的积叶,两人顺着地势,翻滚了好几周才勉强停下来。

    有谢随在下面垫着,冯妙瑜自然无事,顶多就是手背上擦出了几道小口子,她用手肘支起身子,身下的落叶噗滋噗滋地响着,冯妙瑜抓着衣领干呕了好几声,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才下去些。

    “谢公子?你没事吧?”

    冯妙瑜没有听到谢随的声音,连忙出声询问道。

    谢随半靠在树干上微微地喘了口气,除了被灌木枝条划伤外,大腿上更是一片粘腻。方才翻滚下来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正巧卡在骨头上,血流如注。也许是因为太痛了,这个时候他的头脑分外清醒。

    “我……没事。只是一点小擦伤。”谢随尽量平静地说:“殿下呢?”

    后面随时可能有刺客追上来,再说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也许会有更多的埋伏,也许会有饥肠辘辘的豺狼野兽。

    这种时候带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伤者,无论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扶着他出去皆非明智之举。若发现他受伤的事情,冯妙瑜肯定会丢下他自己一个人离开的。自己的性命和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换了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丢下那个人。

    他扶着树干慢慢地起身,远远传来鸟雀凄锐的鸣叫,深林里总有种阴森的湿意,只是站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的额头上就爬满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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