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门造访一事,冯妙瑜早已差人提前告知谢随,所以见到那辆青盖小车,谢随并无意外。春光和暖,他翻掌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拄着拐走在前面,引冯妙瑜主仆二人进屋。

    上次来时,冯妙瑜只是在外面的茶馆里小坐片刻,如今由谢随领着进了后院,这才发觉此地远比她想象中宽敞,那间不起眼的茶馆后面竟藏着个两进的小宅院。

    粉墙青瓦,翠竹掩映,占地不算大,却胜在精巧别致。

    这样浑然天成的风流气派,一看便是出自谢随的手笔。冯妙瑜环视一周,心里暗暗想着。

    才越过门槛,冯妙瑜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屋内陈设,一道黄影,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窜出。冯妙瑜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低低“啊”了一声。

    一只黄白相间的胖狸奴高高扬着尾巴,宣示主权似的围在她脚边转了一圈,喵喵叫了两声,呼噜噜在她脚边打了个滚儿,露出白白的肚皮。

    “衔蝉。”

    谢随回头,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责备。

    他向冯妙瑜致歉,道:“狸奴顽劣,吓到公主了……这猫儿平日怕生的很,见人就躲,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说着,伸手就要拎起那只狸奴,不料那狸奴眼儿一转,猛地纵身跃起,冯妙瑜习惯性地伸手接住它。

    刁狸奴满意的哼哼了两声,金黄色皮毛上有阳光的味道,暖洋洋的。

    “不打紧的。它大概是闻到我身上雪团的味道了,”雪团是她那只白猫的名字,冯妙瑜心情大好,笑着问道:“这是谢公子养的狸奴吗?”

    “算不上是养,不过闲来喂过它几次,竟被它赖上了。”

    见衔蝉试着伸爪子去够冯妙瑜鬓边的发饰,谢随道:“这猫儿野,远比不得家猫性情温顺,公主还是把它放下吧。”

    “没事的。它可比雪团温顺多了。”冯妙瑜摇摇头,伸手让谢随看她的手背,白皙的手背上有数道发白的旧伤,细细的,不很明显,都是被猫爪子抓过后留下的,“雪团刚抱来的时候可凶了。”

    她的声音本就轻柔,句尾还不经意的微微扬起,谢随看她垂眸挠着衔蝉的猫下巴,绒花发簪轻颤,猫是毛茸茸的一团,她也是。

    “宫里的狸奴竟这般顽劣?”谢随道。

    宫中有专门驯养奇兽宠物的地方,听说那里的宫人连狮虎等猛兽都能调理得服服帖帖,更何况这小猫儿小狗儿的。

    “雪团是五皇妹在去法云寺还愿的路上捡来的,是只地地道道的野猫。自然比自小养在宫里的顽皮一点。”冯妙瑜说。

    雪团性子虽野,但生得雪白可爱。五公主冯妙瑶把它当作自己的眼珠子似的疼爱着,和亲使团出发前,她红着眼睛把雪团交给了冯妙瑜。出关后永无回京之日,她不愿,也不可能带上雪团同去。

    冯妙瑶离开后,她曾住过的宫殿很快搬入了父皇的新宠妃,殿外她最喜欢的那颗老梨树也被新主以“梨”字通“离”不吉利为由连根砍去,偌大的皇宫里,能证明冯妙瑶这个人存在过的就只剩一个雪团了。宫里宫外,驯兽无非饥一顿饱一顿,打一鞭子再给块糖。冯妙瑜怎么舍得把雪团送到那里去。

    何况雪团本性不坏,万物皆有灵,它只是误以为自己被主人“抛弃”,在伤心罢了。

    怀中的狸奴似乎体察到了她的情绪,突然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冯妙瑜的手,冯妙瑜挠了挠它的耳根作为回报,换了个话题。

    “谢公子这只狸奴的名字十分有趣,衔蝉二字,可是出自山谷道人《乞猫》‘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①之句?”

    谢随点点头,递给她一杯淡茶,他沏茶时的动作漂亮极了,“正是。不过‘衔蝉’二字却非黄山谷首创。据说后唐有位琼花公主有一猫,‘白而口衔花朵’,便唤作‘衔蝉奴’。”②

    “听说最近祥云酒楼出了新菜,先以炭火炙烤蜩蝉,再蘸醋食用,有不少人慕名而去。”冯妙瑜脱口而出。

    这话刚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在乱说了什么呀。他大概对这些市井杂谈不感兴趣的吧,早知道来之前多背两首和狸奴有关的诗文了。谢随看起来是那种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的人。冯妙瑜正胡思乱想着,不料对面的谢随却开口了。

    “说到祥云酒楼,我记得过去他们夏天有一道槐叶冷淘③,味道十分清爽。”

    谢随突然轻轻笑了。

    儿时祖父谢玄常在祥云酒楼与老友谈论国事,年幼的他听不懂大人口中那些家国政事,便只管提箸大快朵颐,窗外白云流过,当时觉得平凡到有些无聊的时光,如今却觉得格外珍贵。

    “后来我还写了首关于槐叶冷淘的打油诗。”

    “谢公子还写过这样的诗?我怎么没读到过……”

    冯妙瑜顿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找补道:“我的意思是,谢公子写的诗文实在是太有名了,上到八十老人,下到三五岁稚儿都知道。”

    年少时,因为爱慕着一个天边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偷偷收集了他写过的每一句诗文,比背夫子布置的功课还要用心,一字,一句,倒背如流。好像这样做就能离那轮月亮稍微近一点点……现在想来是年少无知时做过的蠢事之一。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还是在正主面前。

    谢随愣了一下。

    “多谢。”

    盛京是座健忘的城市,每天有太多事情在这里酝酿,爆发,谢随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记得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一时百感交集,有些感慨。

    远远传来街道上小贩叫卖声,春意溶溶的午后,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聊天,从狸奴聊到诗歌,再从诗歌到市井小吃,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竹影簌簌落在几案上,翠珠回头看了一眼,带上门悄悄出去了。

    “怎么都到这个时辰了。”

    冯妙瑜揉了揉眼睛,暮色已沉,衔蝉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

    “我去点灯。”

    谢随扶了桌边慢慢起身,冯妙瑜连忙走过去拦住他,“我来吧,谢公子你告诉我灯油在哪里就好。”

    谢随腿上这伤可是因为她。

    “不必,还是我来……”

    那灯油放的位置有些高,谢随的话还没有说完,冯妙瑜已经瞧见了灯油的位置,踮起脚尖试着去够,屋里又黑,她一心想着要帮谢随的忙,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脚下,谢随道:“当心——”

    黑暗中,两人靠的极近,气息微妙的交缠在一起。

    冯妙瑜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下一秒,就落到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原来,天上的月亮不是冷冰的,被淡淡干燥墨汁苦香的味道包裹着,温暖如春。她茫然地想。

    “您……没事吧?”

    冯妙瑜听到谢随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来。

    “没,没事。”

    环在腰间的手臂松开,两人似乎离得太近了,她的侧脸几乎贴在谢随的领口处。

    “时辰不早,我就不叨扰公子了,谢公子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只需叫人去长公主府里说一声即可。”

    脸上像是发烧了一样滚烫,冯妙瑜后退两步,几乎是逃走的。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冯妙瑜都没从那个拥抱里缓过劲来,那人炙热的气息,还有有力的手臂……冯妙瑜第十次伸手抱着脑袋,要不是顾及着翠珠在,她大概会把自己的发髻抓成个乱糟糟的鸡窝样。

    巧在翠珠如今心里装着事,敏锐如她,这日竟没注意到冯妙瑜的反常。

    马车行驶了没多久,翠珠便说要下车去杏花楼购买点心。京城内守备森严,还那么多公主府的护卫,倒也不需要翠珠时时跟着,冯妙瑜没多想就同意了。

    待青盖小车的影子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翠珠立马叫住了个在杏花楼外徘徊的闲汉。

    “杏花楼里的各式点心各买两份,戊初时,给我送到崇仁坊门口,我会在那里等着你。”

    说着,两枚沉甸甸的雪花银落在那闲汉手心。

    那可是整整两枚银子呐,翠珠只觉得自己心里都在滴血。但她既然和冯妙瑜说了自己是去买点心,就得带着点心回府才行。

    “到时候找的零头都归你。记着,崇仁坊门口,戊时。我也有可能晚一点到,你会在崇仁坊门口等着我吧?”

    “那是自然。就是您明个一早才过去,小人都会等着的。”那闲汉一拍胸脯,笑得很高兴。这可是难得的大单。别说一枚银子,半枚银子都够他们一大家子吃整整一个月。

    “那就好。”

    翠珠也没有时间和一个闲汉聊天,她转身,向着方才来时的方向走去。

    骤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谢随匆匆合上衣柜过去开门,见是冯妙瑜身边的侍女,谢随微微挑眉,有些惊诧,道:“你是.......公主身边的人。可是公主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翠珠摇摇头。

    “是我私下里找您有事。有件事想问问您。”

    她说着,抬头微微一笑。那是很古怪的笑容,嘴角上扬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只是眉眼间却没有一丝笑意。盛京那些地痞流氓在敲人竹杠,向人讨债前就是这样的笑容。

    “公主遇刺那日,谢公子都做了些什么?”

    谢随眼角余光扫过身侧的衣柜,不动声色,“姑娘应该知道的,林大人让我帮他打听云塘铺面的价……”

    翠珠轻轻打断了他。

    “谢公子,你该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她压低了声音,歪着头慢慢笑道,“那日公主的行踪,是你透露出去的。”

    “我说的没错吧,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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