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坊,盛京一百零八坊市间十分不起眼的一座,既没有尖顶的异国波斯寺,也没有名动京华的美酒美馐,要说有什么特色,坊内种植有大片的竹。

    夏日午风穿过细长萧条的街道,竹叶索索低语,风在街巷深处停下脚步,小径尽头,隐约可闻琐碎的古铃声。博古斋,颇负古意的招牌,黑底牌匾上桐油的味道还没有散去,那是近来新开的一家古董铺子。

    老桃木的架子顶在天花板上,南朝莲花浮雕的盘子,晋时磕碎半个角的花瓶,老旧的尘埃在空中起舞,推开门就像是步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盛京繁华格格不入的世界。

    年轻的掌柜穿着件深蓝夏布长袍,他伸手抚平袖子上的褶皱——这个动作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他端着托盘上了二楼。

    二楼是间清雅的茶室兼书房,窗外正对着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阳光洒在连绵不断的乌青瓦上,窗边,穿竹青色衣裳的人正专注地写着什么。

    “这是第十杯茶了!”年轻的店掌柜夏宵以希望这人识趣一点赶紧走人的气势放下茶盏,“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吗?”

    谢随没有搭理他。

    “我说,你们小夫妻闹别扭你跑我这里做什么?做生意最讲究风水,你看你这尊瘟神一来,把本来要来的客人全都吓没了。”夏宵抱怨说。

    待写完最后一个字,谢随才抬起头,挑了挑眉,一脸平淡地戳人心窝。

    “你这店开店一月有余,支出共计五百三十七两银子,进项为零。说得好像我不来,你这就有客人来似的。”

    “这,这万事开头难,再过一个月肯定就不一样了……”

    夏宵说,只是他的声音明显低了八度,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毕竟店里一切开支全靠谢随支援着——准确来说是靠他们和蛮族的贸易撑着,人在屋檐下,吃人嘴短,他也不得不低头。

    谢随拿起写好了的纸吹干墨水,又读一遍,递给夏宵。

    “这是?”

    夏宵低头翻看,那纸上面只写了三个人的名字,还有一个时间和地点。

    “我需要你帮忙散布消息给这个人,让他知道只有长公主能帮到他,”谢随喝了口茶,用手指了其中一个名字,“然后让他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拦下公主的车驾申冤。”

    “拦公主的车驾,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夏宵一脸不解。

    拦车驾……是要上去打劫吗?

    怎么这人话里每个字他都能听得懂,但组合成一句话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接下来的事情那人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管。”谢随说。

    “盛京看起来一团和气,但那也只是表面上。那位的位子来的不正,对当年亲近大人那些清流世家,许家、平远侯,甚至谢家……这些年来他可没少借着提拔寒门的由头打压。”

    “你想争取清流世家的支持?”

    可这和让人拦公主的车驾有什么关系。

    “争取世家的支持?”谢随摇头,手指轻扣桌面,“不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我们要让那些世家心甘情愿的倒向我们这一边——”

    “你这是打算借公主和寒门的手打压世家,让他们不得不向大人倒戈?”夏宵好像明白了些。

    “是,如今寒门和世家基本上势均力敌,世家当然不会冒着赔上整个家族的风险支持大人,但当这个平衡被打破,火烧到他们的眉毛上了,他们可就不得不冒这个险了。”谢随笑笑。

    “那公主……?”

    世家大族百年经营,势力从京畿到地方盘根错节,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自然百利无一害。只是此计难免将冯妙瑜推到风口浪尖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人的身子骨那样单薄,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夏宵微微皱眉。①

    “你怎么突然问起她。难不成,你也看上她了?”谢随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睫毛半垂着,嘴角的笑意笼在一片细细密密的阴影里,意味不明。

    什么叫他也看上冯妙瑜了?

    夏宵一愣,瞪大了眼睛,气得好半晌才开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吗,我问起她——是在担心你啊。”

    算起来夏宵认识谢随有很多年,谢随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是无比冷静的,自从当年谢家出事,只有他一个人侥幸活下来后,那种冷漠,甚至是漠然又变本加厉。好像他身体里那个“人”的部分早已经死去了,只剩下某种精心设计的机械还在运转着,算计着。步步为营着。

    夏宵还记得当年谢随清算那些害死谢家人的山匪。白刀子拎进去红刀子出来,没人知道他进去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侍从在他的命令下提着铁桶,一桶又一桶的石脂水倒进去,不过指甲盖大的火星,整座寨子瞬间塌倒化为一片火海。②

    长夜里业火如莲,炽热焚风扑面掀起衣摆。

    大仇得报。这该是个普天同庆,大快人心的时候。夏宵就觉得他该拍拍谢随的肩膀来句,“今个是个好日子。都结束了,走,咱们喝酒庆祝去。”

    可他扭过头,对上的却是一张无比平静的脸。

    一张有如万物尚未诞生时的亘古长夜般平静到绝望的脸。

    仇报了。

    可那又如何?

    就算手刃了一百个,一千个仇人,用刀用火焰把他们烧成灰烬……可谢家的人还是死了。

    没有任何人,任何方式,能挽回已经画上了句号的死亡。

    在它面前,每个人都脆弱的像一张苍白的薄纸。

    “我们事成之后,她,你打算怎么办?”夏宵问。

    作为共事的同僚,他希望谢随能一直冷静精密下去。但作为朋友,他希望谢随能闹闹别扭……活得有点人味儿。

    “放心,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没打算要她的命。”谢随依旧垂眸笑着,“冯重明倒了她也没了靠山,你若喜欢我就送到你府上,是娶还是纳你随意。你若没兴趣,我会把她送到一个远离盛京的地方好生养一辈子。”

    “谢安之!”夏宵愣了一下,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的意思是事成后,打算软禁她一辈子?”

    “远离这个鬼地方,清清静静的颐养天年不好吗?”

    谢随扭头望向窗外,朱雀大街上游人如织,分明一片太平盛景,他的眼神却像一个重度洁癖看到一块污渍,带着深深的厌恶。

    “她若是识趣点,给她送几个面首过去陪她玩玩也不是不可以。”

    ——

    “是谁开的窗户?这面粉吹得到处都是,快关上!”

    白烟弥漫,长公主府原本敞亮干净的厨房里,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靠窗长案摆着的调料罐子已经被清空,取而代之是各种……绿色的类球状物。软黏的、生硬的、干裂掉渣子的,千奇百怪,虽说是面粉和水做的,但没有一团看起来像能入口的食物。

    侍女匆匆上来关了窗,冯妙瑜被面粉呛得直咳嗽,面团和得太稀,她按面点师傅讲的往里头加面粉,又想开了窗户通风面团会不会干快一点。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面点师傅欲言又止。

    “这离驸马的生辰也没几日了,公主对驸马的情意大家都看在眼里的,”翠珠上前小心劝道:“那生辰面不如就让面点师傅做了,到时候由公主端上去,想必公主的一片心意也就送到了。”

    面点师傅和厨房里其他几人点头如捣蒜。

    冯妙瑜咬着唇,一点一点剥下黏在手上的面团,十分郁闷。

    “这不一样。”一袋子槐叶已见了底,怎么就拿这么小小一团面没了办法,冯妙瑜不甘,“再买一袋来。”

    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她就还不信开不了区区一团面了。③

    厨房门突然开了,阿玉进来,言简意赅,“公主,驸马回来了。”

    “快收拾了,千万别让驸马瞧见了。”冯妙瑜忙擦了手上的面粉。

    既然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惊喜,就得瞒到最后一秒。反正后面几日谢随都要去衙门,她有的是时间练习。

    为保险起见,冯妙瑜沐浴更衣完了才回听荷轩,等她回去,谢随已经睡下了。

    只是他似乎还没睡着。

    冯妙瑜迟疑了一下,在他身边躺下了,青色帐子边上垂着如意冰花的络子,她轻轻开口,“谢随?我想和你说今天早上的事情……”

    “嗯。”谢随含混应了一声,好像是困得不行了,声音低低的,“那是公主的事情,您不必向我交代什么。没有这个必要。”

    没必要,这三个字有时候可以代表很多意思。

    不在乎。

    不想听。

    冯妙瑜原本要说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不上不下。

    她想了一会,用手肘支起身子,谢随清俊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平静,有种陶瓷般的质感,她小声唤了两声,没反应。

    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冯妙瑜只好又躺回去,她伸手,想从背后抱着他睡,谢随却正正好好翻了个身,堪堪躲过了她的手。

    冯妙瑜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他是在装睡啊。

    暮夏的夜里已经有了几分冷意。其实她根本不了解谢随。她突然想起和张氏吵起来那天,张氏冷冷宣称说这段婚姻不可能幸福。

    也许母妃真的是对的吧。冯妙瑜浑浑噩噩地想,但她就是不想承认。

    生在帝王家,生不逢时,不受待见都是她所不能选择和改变的,可身边的这个人和这个家是她自己选择的啊。如果连自己亲手选择的人都是错误……冯妙瑜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她翻了个身,一点一点把自己卷起来蜷缩成一团,可肩膀还是在颤抖。

    明天就会好。

    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盯着蓝沉沉的墙壁,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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