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晚膳,冯妙瑜二人便提前告辞了。

    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

    仁亲王府在义宁坊,和长公主府正好一东一西,就算是骑马也要走上好一阵,何况外面还在修路。马蹄踩在泥泞不平的路面上,车内的灯晃悠个不停,灯影也跟着来来回回地摇摆个不停。

    谢随掀帘往外看,雨越来越大了。

    他计算好了一切,但是人再算也算不过天。这场雨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不得不考虑这场雨可能对整个计划产生的影响。

    雨点啪嗒啪嗒敲打在车盖上,像是嘲讽,他心里不免烦躁。

    “大概是皇叔淡泊的性子使然,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倒是甚好。”冯妙瑜打破沉默。

    对皇家和世家来说,儿女的婚事更多是合二姓之好,两个家族的结合远远大于个人的喜好厌恶。夫妻间貌合神离是常态,能如此美满的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凤毛麟角。

    冯妙瑜有点羡慕。

    “是吗?”谢随又一次掀帘望向窗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也不尽然吧。每个人都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单纯。”

    有能者多恃才傲物。

    至少冯重暄这个人绝对称不上淡泊二字。

    “你好像总是习惯于把人想的太坏。”冯妙瑜把玩着垂下来的发丝。

    “是你太……”谢随本想说天真,又觉天真这个词像是变相骂人愚蠢,思忖片刻改了口,“是你把人想的太好,会吃亏的。”

    冯妙瑜靠在软枕上,淡淡“嗯”了一声。晚膳时她没抵挡住仁亲王夫妇的热情喝了两壶酒。巴掌大的白玉莲花小执壶,不至于喝醉,意识却有些不清楚,半梦半醒的。

    “但人总不能因为会摔倒受伤就不出门吧?不出门是不会摔倒受伤,可也就看不到萤火虫了。”

    “萤火虫?”

    “小时候我很想看一看萤火虫是什么样子,可我居住的宫殿附近没有萤火虫。照顾我的老嬷嬷告诉我说夏天晚上御花园后面的林子里有萤火虫,但那个地方离我很远,晚上宫里不能随意走动,照顾我的嬷嬷年龄大了眼睛又不好,她不能陪我一起,所以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趁着天黑走小道偷偷溜过去。”

    她的右手手肘支在膝盖上,右手撑着脑袋,一缕乌发缠绕在她细白的手指间。

    “天太黑了,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还担心被巡逻的侍卫发现不敢出声,”冯妙瑜笑笑,“好多次想放弃回去算了,萤火虫而已。看不看的到有什么要紧?但最后走到林子里又庆幸自己没有半路上返回了。”

    “因为太漂亮了。就像是九天之上的银河落在了林子里一样。”

    说着,她的眼睛也明亮起来,眼底流过一丝惊人的瑰丽。

    “人有好也有坏。因为一个或几个人的恶意而把所有人都看做是恶人,严加防备警惕,把所有人通通关在外面——这是最稳妥的做法。很安全,不会让自己受伤。但这样也会失去善意。恶意是坏的,善意是好的,为什么要因为不好的东西把好的东西关在外面?”

    “这个世界待你并不友善。”谢随立刻道。一针见血,像要想要揭穿什么。

    “它是很残忍。”冯妙瑜叹了口气,顿了顿又道:“可也很温柔啊。”

    她伸出手指一件一件算着,又因为酒意有些迟钝地笑笑,“有温柔的人,春天的风,冬日的暖炉,夜里的万家灯火……有时候觉得它残忍,但想来想去,我还是好喜欢盛京,还有这个世界。”

    谢随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冯妙瑜会这么说。他大概一直以来都把她当做一个被娇宠过了头的公主。因为被宠爱着,所以可以骄横到不在乎任何骂名随心所欲。因为被高高捧着俯视众生,所以天真愚蠢不知人心险恶。

    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只要有心,其实传闻这种东西的真假其实不难判别……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做罢了。

    若她是愚蠢骄横的,那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用一句“像她这样的人,被人利用当做跳板使纯属活该”来摘得干干净净。

    可若不是,那那个肆无忌惮践踏,利用他人信任和爱慕的卑劣之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糟糕极了。

    没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卑劣,这似乎是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人人都希望自己看上去体面正派,所以用他人的卑劣来掩盖自己的卑劣。

    但有的人却像一面铜镜。

    镜子不但不能掩盖他人的卑劣,反而将对方的卑劣从里到外摊开了照映在镜面上,纤毫毕现,无从闪躲。

    雨势更急了,雨珠在车盖上滚动跳动。

    “这条路虽近,但未免太颠簸泥泞了些。马儿若脚下打滑可就麻烦了。不如我们换条路走。”

    谢随闭了闭眼,突然提议。

    冤冤相报永远没有止境,何况报以怨恨的对象……许家出事的那日她也不过十几岁,一个大家族的沦陷,那些事情又岂是她说了能算的。因为自己受过伤,尝到过悲伤欲绝的滋味,所以还要将这种滋味加诸无辜的他人吗?如果这样做,他和那些害死谢家人的山匪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换路?”

    冯妙瑜凑上去越过他的肩往外看了一下。

    谢随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暖香。

    大抵是脂粉气笼着的花香,玫瑰,茉莉,桂花……谢随虽然精通香道,却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花的香气,只是那气温暗戳戳浮动着引人靠近。

    “可我们就快到崇仁坊了。”

    进崇仁坊后,再走过三条岔路就到长公主府了,干嘛换路走啊。

    冯妙瑜闻言一脸疑惑,不知道谢随是哪根筋抽了犯病要绕远路。

    她的话音刚落,马车忽然毫无征兆的一个急停。谢随想都没想扣住冯妙瑜的腰,以免她失去平衡摔倒。勒马时马儿的嘶鸣声和车夫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雨声混做一团。

    “怎么回事,外面出什么事情了?”冯妙瑜提高声音问。

    “回,回公主的话,有人……有个人穿了一身黑衣裳站在路中间,天色又黑,小的一时没有注意他,差点就碾到他了。”

    车夫惊魂未定,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声音都在发抖。

    方才那马的蹄子离那人的脑袋可就差不到两拳的距离!要是被疾驰中的马儿踢中脑袋,这人怕是要当场丧命,就算侥幸不死也是重伤。

    哪有人雨夜里站在大路中间的!

    车夫越想越生气,于是回过神来又对着那人好一顿嚷嚷。

    “哎,我说你这人大晚上站在这里做什么?还穿着一身黑,若不是我反应得快,你不要命了!”

    “我也是没办法了,我想见公主。我有话要对公主说。”

    “去去去,你是什么人啊,公主岂是你说要见就能见到的?快让开快让开。”车夫不耐烦道。

    “我真的需要见公主一面,就让我见一面,说两句话就好!”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车外传来两人的争执的声音。

    还是迟了。

    谢随隐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握起,捏成拳头,然后慢慢放下。

    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都按照他原先计划的发展了。

    分毫未差。

    他看着冯妙瑜,她眼下正半歪着头听车夫和外面那个人说话。外面的雨声很大,稀里哗啦的,她必须要集中注意才能听个大概,所以也无暇顾及到谢随古怪纠结的表情。

    罢了,不如将计就计,到时候再补偿冯妙瑜就是了。

    谢随想了想最后拿定了主意,便温声开口,他道:“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合适,不如我们出去看看吧?”

    油红伞面在雨夜中张开。

    冯妙瑜才刚掀开车帘出了马车,那黑衣人就挣开车夫三步做两步跑到冯妙瑜面前,什么都没说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地,拱手拜了三拜。

    “公主慈悲,求您救救我的子侄吧!”

    那黑衣人说着抬起头,背对着车夫摘了斗笠露出脸来。

    长脸,五官周正普厚。那张脸,却是原先在冯敬文一事上帮过冯妙瑜的那位大理寺寺丞。

    冯妙瑜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他应该姓白。鹅黄色衣袂在风雨中飘摇,冯妙瑜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救人?

    若是躯体上的病症那该去找郎中,若是被绑架失踪了那该去找京兆府报案,找她来做什么?

    白寺丞那张一向严肃的长脸上如今满是无奈,他说:“我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最后也只能来求公主大发慈悲,救救小人的子侄了。”

    “要我救你的子侄?”冯妙瑜问,她仍然一头雾水,满心都是茫然。

    谢随执伞居高临下扫过地上的白寺丞,随即柔声在冯妙瑜耳边提醒道:“这位是公主的熟人吗?雨下的这么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将人带到府里再说。”

    热茶升起袅袅白雾,半遮住白尧心事重重的面孔。

    因他说不愿意此事声张,屋内便只有他和冯妙瑜两个人,连谢随都为避嫌暂且出去了。

    “你说你的子侄和他的一个同窗自幽州来京谋差事,而后失踪了?”冯妙瑜揉着眉心,委婉道:“那你应该去京兆府报官让他们找人。”

    白尧沉默了片刻,眼睛四处打量好几转,方才低声道:“发现他们失踪后卑职就去京兆府报官了,可问题如今就出在京兆府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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