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连飘了好日雨,树叶子落了一院。满地金黄,亦难掩萧瑟。

    秋深了。

    “公主,颜先生到了。正在花厅等您呢。”

    冯妙瑜午睡才醒,榴红背光挑了棉帘进来说。

    颜先生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褐色布袍,头发乱蓬蓬,一把又长又密的胡子却梳理的齐整漂亮。冯妙瑜走进花厅时,他正歪头对墙上一副花鸟画嘀咕着什么,没出声的。此人瞧着神叨叨,却是冯妙瑜手下最重要的幕僚之一。非常能干。冯妙瑜很是器重。

    冯妙瑜笑着和颜先生打了个招呼,摆手叫榴红上茶。

    自献亲王冯重晟之事事发以来,不只是京畿,各地不少寒门官员士子纷纷站出来上书检举控诉世家。事情越闹越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冯重晟。对他的调查由台院的两位侍御史带头,调查进行的如火如荼——大概是自信京兆府的办事能力,他本人倒不大在乎的样子。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剩下的精力全用在针对冯妙瑜上。

    冯妙瑜今日叫颜先生来主要就是为商议这事。

    有些事情是忍一忍就能风平浪静的,但对于皇叔这样的人,忍一时,只会助长对方气焰,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而已。

    纵使颜先生有备而来,待两人商议敲定下反击的对策后,日已西沉。谢随今晚在外面有应酬,冯妙瑜知道颜先生要回家去陪发妻用膳也不留他,亲自送他到影壁处,颜先生拱手告辞欲走,冯妙瑜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他。

    “颜先生,倒还有件事。劳烦你回去草拟份和离书,得空差人送过来。”

    “和离书?公主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 颜先生一手捋捋自己的长胡子,她成亲可是连一年都不到,他想了想问:“可是驸马犯了什么错?”

    冯妙瑜轻轻摇头。

    “那是夫妻感情方面有不和?”

    冯妙瑜还是摇头。

    “和离的事情倒不着急,快则一年内,慢些可能要一两年。”

    颜先生沉吟少许,低声道:“恕老拙僭越,可否问下公主突然要和离的缘由?既然驸马无过错,您二人感情也没问题,才成亲没多久就和离,这种事情上吃亏的多是女子,对您的影响不好。”

    “缘由的话,算是成全他吧。”冯妙瑜折了支满开的金桂在手里把玩。

    “成全?”

    揉碎的树叶汁液渗进指甲缝,一弯弯淡绿的月牙儿白惨惨浮上来,她扯扯嘴角,“他待我不差,但是也不全是真心。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为其他的,仕途前程,我说不好。”

    “公主,”颜先生欲言又止,“世上没有几个人能百分百拿出真心待旁人的。”

    “我知道,人都有私心。所以我不怪他。如果他是为了仕途,那他已经如愿了……又何必拴着他,最后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呢?”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硬着心肠继续往下。

    “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是我的。能拥有一时我已经很满足了。眼下还新鲜着看不出来,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复一日下去,他的心意能持续多久呢?与其纠缠到相看两厌,恩断义绝的那一天,不如早早断了,少点痛,还能彼此留点好的念想。”

    “公主何须这般悲观?也许往后日子长了,感情越发深了。”

    “那样的终究是少数,”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是在害怕不安的,害怕到哪怕有一点点不对劲的苗头也要先掐灭了再说,“这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你不必再劝。”

    岁月煎人寿,她大概是没有这个福气的。①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颜先生说。

    “随您怎么说。这事先您一个人知道就行。”冯妙瑜笑笑,目送他上了马车。马车走了。

    独自用过晚膳,冯妙瑜又去书房处理一阵公事,实在是熬不住了才一个人先睡下,她给谢随留了盏小灯。

    今日秘书省中一位同僚幸得右迁,谢随与他都是王大人的门生,论资排辈谢随喊他一声师兄的,应酬的难免晚些,夜半才醉醺醺回府。

    烛影惶惶,冯妙瑜迷迷糊糊地觑着眼,“回来了?”她问,她似乎又回到了没成亲前的那些时日,夜里有一点动响都睡不安稳。

    有人嗯了一声,很快掀起棉帐钻进被子里。澡豆清香里带着点酒气,暖烘烘的,冯妙瑜听到是谢随的声音,伸手抱住他的胳膊。

    她脸颊上微微带着熏暖的红晕,谢随说:“最近应酬多,不用等我的。”他顿了顿,“腿上的伤可记得上药了?”

    “榴红帮我上过药了……这还没到过年呢。”冯妙瑜含糊咕哝着。

    每逢年底才是官员应酬最多的时候,拜师访友,同僚往来,你拜我我拜你,林林总总加起来多的时候得跑十几家。一天下来,累得恨不得永远瘫软在上床榻歇息。

    “都是些小应酬,去了没多少意思,推又不好推掉。下月就是圣上的生辰了吧?那日我刚好有点事情……”谢随迟疑道。

    帝王生辰当天百官可以休沐一日。户部的几位大人约他那日去平康坊一同游玩——这是个拉进关系,甚至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但是帝王生辰,他身为驸马不随冯妙瑜进宫祝寿又不大合适。

    冯妙瑜仍然闭着眼睛,但谢随话里的话她听出来了。

    “父皇的生辰你进不进宫都行。”

    太后还病着,父皇的生辰就算是要办也是一切从简,没那么多讲究。

    “你要有事就去忙你的事情,父皇不会在意这个的。”

    入秋后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他喝了酒,身上比往常更加暖和。小动物也好人也好,到了天冷的时候多少有些趋暖性,冯妙瑜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等谢随再说话的时候,她已经睡过去了。

    翌日冯妙瑜醒来,身边空落落的。谢随早已经洗漱过去上值了。她摸了摸他睡过的地方,仍有余温残留。

    习惯了有这个人在身边的的日子,现在她又要学着去习惯,提前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了。

    吃过早饭,冯妙瑜前脚走进书房,后脚阿玉就来送东西了。榴红在书桌边上伺候笔墨,冯妙瑜接过来翻了翻,是府里这个月的账簿和今天收到的书信。

    “翠珠呢?最近老不见她。”冯妙瑜一面翻着账簿,一面奇怪道。

    账簿这些都还是翠珠管着,怎么是阿玉来送。

    “好像下面有间米油行什么的账面怎么都对不上,她看账去了。”阿玉道。

    “这么一大早她跑那边去看账了?”冯妙瑜抬起头。

    “翠珠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妥吗?”阿玉说。

    一间米油行而已,哪里用得着她这个公主府的大管账专门跑过去对账,叫人把账送到府里来不是更方便?但阿玉从来不管这些,不知道情况,冯妙瑜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算了,也许是那间米油行的账实在棘手吧。

    翻着翻着,冯妙瑜目光停在问梅阁的账面上。笔墨纸砚,光白纸就要了不下三百张,还有诸如铁砂、圆木等物,苍宴这是要做什么?她揉了揉太阳穴。眼下翠珠出府去,她想问都没个人能问的。

    “你跟我去问梅阁一趟。”冯妙瑜说。

    榴红没有应声,磨条一圈圈在鸭头绿的洮砚中打转,她垂着头好像在想事情,冯妙瑜又叫了两回,她才呆呆抬起头回过神来。

    “怎么了?”冯妙瑜问她。

    “没什么。”榴红忙收敛心神,摇头笑笑。

    两人便往问梅阁走去。

    如今问梅阁可不止住着苍宴一人。从那晚起白去华和赵岳二人也暂住于此。冯重晟之事一日未决,二人的安全就没法得到保障。冯妙瑜和白尧商量后决定在事情解决前,二人暂时先住在她府里。冯重晟再嚣张也不可能直接冲进她府里抢人,何况旁边还住着还苍宴呢。

    两人还没走到跟前,远远就听到苍宴的声音。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这就不行了?你们还差的远呢……你!哆嗦什么呢,给我打直了!抬高,再高!使点劲,别偷懒!”

    一声惊叫。

    冯妙瑜和榴红对视一眼,加快脚步。推开院门,短短数日过去,问梅阁整个变了样。

    院里苍宴拿着根半人高的竹棍晃悠着,白衣,依旧是飘然若仙模样,只是院子里另外两人可就没他这般从容了。

    白去华和赵岳两人双手打平按掌撑开,正在院里踢腿。脚踝上绑着沙袋,从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走回北头,走一步踢一下,踢上去那条腿必须高过腰,底下撑着的腿必须板直的不能打弯,不然就是苍宴的竹棍招呼。

    初秋的早上,两人都被汗浸湿了,赵岳甚至光着膀子……见冯妙瑜两人进来,他也顾不上苍宴的竹棍,连忙扭身背对两人套上了外衣。

    竹棍在地上敲了两下,苍宴一脸不满。

    “有事找他们?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没眼色!”苍宴言简意赅,转脸又十分威严地扫过踢腿的两人,“算你们走运,休息会。待会再从头踢一百下。”

    他说罢转身进屋,白去华听到他后面那句待会再从头踢一百下,累的翻了个白眼,一屁股歪倒在地上。赵岳好些,还有劲站着说话。

    “是我们求了苍公子硬要他教我们点功夫防身的,”他挠挠头,有些害羞,“苍公子是个好人。”

    问梅阁里添置那些东西原来是为了这个。冯妙瑜的表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没想到他愿意做这个……触景难免生情,真是难为他了。

    赵岳颤巍巍拉冯妙瑜走到院子边上,小声道:“有一事我想问问您——”

    “一般习武学艺都要先拜师立契入门,再不济也得出些银钱,我和苍公子提了这事,他却什么也不要。苍公子这样的人,想必师从高人。我也不能这样占他的便宜……”

    冯妙瑜打断他。

    “他既愿意教,你们跟着好好学就是。”冯妙瑜想了想,又嘱咐道:“别的没什么,只是别和他提起他师傅的事,也别问他过去的事。”

    毕竟为了救他,素烟误杀了他们二人的师傅,从此一身武艺散尽,远走他乡……那些前尘往事,想来他是不愿被人提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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