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前朝大诗人陈子昂的诗,乃其登临幽州台有感所作。

    幽州位于王朝边陲,乃是北境重镇,地位极其重要,人谓帝国北方跳动的心脏。大周疆域不比前朝广阔,幽州以北即立界碑,与柔寻国隔落马河对望。

    每年春汛过后,落马河两岸水草接天连地,一望无际的磅礴绿意点缀北方尚且料峭的春寒,常有两国马群在此奔腾嘶鸣,牧童的柳笛隔河相奏,声声嘹亮云霄。

    而此时严冬,只有遥无垠的大雪冰封千里,北国风光尽收于这银装素裹。大地平息了先前的狂风怒吼,倏尔摇身变作一位沉静妇人,以极其开阔庄严的风度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青天白日之下,雪野千里中央,矗立着一座危高百尺的城楼。饱经风霜的斑驳砖墙诉说着这座城的浮沉历史,千百年来它一直在这里,迎接或送走数不尽的黎民苍生。

    一只脚从马车里探出,素布鞋子踩上地面流淌的污浊雪水,瞬间便沾上了黑泥点,它的主人往前一跳,稳稳站到干净的地方。

    贺蕴君披着黛色云肩,一身水红绸衣站在城门口,在冬日里是难见的鲜亮颜色。她休养了三日,气色已恢复如常,更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在脸颊,整个人看起来白皙水润,连带着先前在长安的病弱气也一扫而空。

    她从怀中抽出通关文牒,跟在上官烟身后排队进城。正值中午,来往百姓摩肩接踵,吵闹声此起彼伏。霍衡牵着白马走于最前,将文牒交与守卫检查,那守卫举止马虎,略一询问便放行了,他并未听过霍家二公子名号。

    一行人依次盘查过,临到贺蕴君时,那守卫眯着眼睛看她,问道:“温云?来此何事?”

    她微微俯身,和声回答:“跟着表兄来做生意,路上盘个账。”她指指霍衡,言毕温柔一笑。那守卫又上下看了她两眼就摆摆手放行,“那快跟上走吧。”她点头会意,提裙跟上,和大家站在一起慢吞吞往城里去。

    到了城中,他们避到人少处说话,贺蕴君在大家有心或无心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她打打气,踱到霍衡跟前站定,抬眼和他道别。

    风声婆娑,日光半照高墙,他们正好站在光影分界处,像在那夜小橘恩镇的风灯下。贺蕴君站在暗,霍衡站在明,那一条无痕细线隔开了两个人生。

    “霍衡,多谢你这一月多的照顾,两夜大雪,你救了我两次,抵掉少时黎山之交,我还欠你一条命。深恩莫大,寸心难表,若有缘江湖再见,定当倾力报答。”言语落尽,她弯腰作揖,朝面前人深深鞠了一躬。

    霍衡依旧挺拔站着,看她弯下腰也不为所动。水红色的裙摆微扬,待她站起,他问道:“江湖再见,何时再见?”明明是问句,但他语气出奇平淡,像是笃定他们的道路迟早会有再相会的一天。

    这二十多天来的种种相处此刻犹如走马观花,他回想一遍,她也回想一遍。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让他们在大雪天相遇,在艳阳天别离,和古老故事里的时间正好回了个圈。

    贺蕴君抿嘴,思索一瞬,慢悠悠答道:“人生在世,活着就是时间。”

    这话什么意思?霍衡挑眉。她却笑着摇摇头不作答。

    贺蕴君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霍衡,他展开看,是一张药方。

    “按这上面的方子,每日煎药一剂服下,多泡药浴从骨头里把寒毒逼出来,严遵医嘱的话,来年初夏可痊愈。”她话说得恳切,霍衡也点头致谢。

    贺蕴君低头不再说话,她轻轻呼口气,看一眼霍衡就转身走开,到上官烟身边拥住她。

    上官烟愣了一下后赶紧回抱住她,她自己其实是很意外的,因向来少与人亲近,对于拥抱这种动作一直谨慎对待。

    蓦然地,她想起了那天清晨贺蕴君趴在她怀中喊娘的情景。她拍拍贺蕴君的背,含笑把她推开,“贺小姐此去一帆风顺,来日定会有缘再见,临别我有一物相赠,略表心意。”

    贺蕴君好奇是什么东西,只见上官烟从袖中摸出一把弯刀递给她。她心上一喜,连忙接过细看。刀鞘很有古意,古铜色的鞘身纹理清晰,触之有砖墙质感;拔刀出鞘,刀身精致小巧,薄刃折光,柄上嵌刻宝石玛瑙,在融融日光下闪耀着金光。

    贺蕴君喜道:“这刀真好,你怎么想起送我这个?”她双眼定定看着上官烟,笑得很开心。

    “江湖险恶,并不只是书上写的快意恩仇,你孤身游历,须有两样东西傍身。其一是医术,这你已有;其二便是武艺,可你并未习过武,自保之力欠缺,何况要实现你悬壶济世的理想,刀剑杀招也是不可或缺的。你且要记住了,能杀,才能救。”她忽地严肃起来,目光冷冽,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让贺蕴君莫名胆寒。

    能杀,才能救。确实,如今这世道之下,仁慈才是需要代价的,善良得用权力来支撑。

    贺蕴君眼中一暗,又想起自己手上沾着的血。那些殷红的东西并不只来自于医者仁心,也来自十年大仇一朝得报的癫狂。

    霍衡听在耳中,微一转头,仍是淡淡地瞧着她们,面上古井无波。

    上官烟稍作停顿,缓和了语气,挂着一丝笑容向她介绍此刀来历,“这把刀我自幼携带,乃是家中遗物,随我起落尘世十余载,削铁如泥,名为:陈命。”上官烟的目光流连于古拙刀鞘,彷佛在隔着远久的时光与它对话,“今日我将它赠于你,

    命运虚浮难测,但愿此刀能为你铺陈前路。”

    贺蕴君极其感动,她带着哽咽退后两步向上官烟躬身行礼。美人赠她金错刀,她理应大礼相谢。

    “上官,多谢!”她很是认真,言语之间满是忍不住的感怀,“此月相识相交,乃我毕生少有深缘,至死不忘。临风当别,惟愿你平安康健,人生快意。”

    她直起身子,和上官烟交换个眼神后就转身向侍卫们道别。贺蕴君跟他们相处近一月,虽无深交,但也颇能说得来话,倒也算一场羁旅缘分,她稍一作揖,笑意盈盈地向众人道:“此去一别,望诸位大哥身体健康,万事亨通,好吃好喝好睡,快意江湖载酒行!”

    众侍卫都忙回话,也都祝她一帆风顺,双方客气道别。唯独周江在众人说完后又补了两句话,他神情不明,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抱剑行礼,“长安雪夜相遇惊心动魄,是我驾车不慎撞了贺小姐,一直未曾相告,在此郑重致歉。”他弯下腰,给贺蕴君郑重行了一礼,贺蕴君忙唤他起来。

    “周大哥何至于此,本就是我宵禁违令,眼不择路撞上你们,这怎能怪上你呢,快起来!”她俯身将周江扶起,并起袖子仍旧听他说话。她自己心里也稍有诧异,原来那夜撞上自己的人便是他么。

    周江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道:“多谢小姐海涵,望小姐此去千万保重,来日有缘,江湖再见!”

    贺蕴君浮现一朵大大的笑容,朗声回答:“定会的。”她将弯刀挂在腰间,提了提肩上包袱后就转身离开。

    经过霍衡身边时,他二人竟然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撞入对方眼中,一缕阳光在他们错肩的那一刻闯入缝隙中,恰好落在他们眉眼上,像是一柄利剑映出的雪色。

    四目相对都是一刹吐息,贺蕴君心下一跳,随即错开眼神往前走。她水红色的衣袖拂过霍衡白衣如雪,他低眸一瞥,竟然生出想要留住这段红浪的冲动。喉结微动,他咽下一口唾沫,看她的身影渐渐隐于人海茫茫。

    何时再见?人生在世,活着就是时间。

    他久久凝视着那个红色背影,直至完全不见。

    霍衡回过头,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轻声道:“走吧。”

    长公主在幽州的据点位于城北徐氏街,这道街名字古怪,据传是此处原先住着一位容貌昳丽的西域男子,汉姓为徐,大家惊其美貌,便依着典故给他取了个诨号“城北徐公”,这地方也因其美名渐被人称之“徐氏街”。

    不消个时辰路程,他们便已到了据点。据点以染布坊为掩,貌不其扬,和周围的民房、店铺融为一体,一色青灰砖瓦,四四方方的三进院。一切都很好,如果没有暴露的话。实际上,这处据点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地方了,这里的领头人过于无能,随随便便就被燕云卿查到了,惹得李宸漪很是头疼。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有匹死马在还能臭崔太后一波呢!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霍衡下马,将绝影递给上官烟。看门的小厮警惕地迎上来,“客官好啊,您是要来买布?”他带着探寻意味,明显看出这群人不是普通的商家。

    霍衡并不言语,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枚青玉令牌示给他看。那小厮一见这令牌立刻心下明了,忙弯腰行礼,低语恭拜:“臣幽州副监使应添遥,见过案主,大人快请进。”他起身让路,伸臂请霍衡进去。

    霍衡颔首致意,向后一甩手,指着后面陈念春一行人道:“他们都是司里的人,待会让他们三两个一起进去,一堆人看着太扎眼。”他们正蹲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吃甜水,见了少主手势也忙招手回应。

    “是,大人。您二位请先进去,我差人去通报督君。”

    “不必,我自己去就行。”

    应添遥闻言一怔,但也不说什么,他把大门旁边一个打瞌睡的小童吆喝过来,令这小孩子牵马。自己则引着他二人进门,过了影壁他便折返,只余霍衡和上官烟。

    庭中之人或闲散或忙碌,见他二人进来都不约而同地齐齐注视,低声交谈来者何人。霍衡并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非常自然地沿着中轴石板路往前,这地方他很熟悉。

    可上官烟却是新来乍到,她看了看周围环境,奇道:“不是说这里是染布坊吗?怎么连个样子也不装,前庭一个工人影子都不见。”

    霍衡不置可否,他信步往前踏上回廊,笑道:“眼看临近年节,水都能冻成冰把人砸死,雪都还没化怎么染布?怪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呢,只知绫罗在身,不知蚕桑丝染。”他偏头看一眼上官烟,含笑调侃她旧时富贵。

    上官烟哼笑一声,拈起自己的绸质宽袖细看,故作深沉地叹口气,哀声道:“真是古话说得好,‘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竟如此愚钝腐朽,少主要不也送我去苏杭学丝织吧——待织就寸金寸锦,献于高门贵公子。”

    霍衡哈哈一笑,言称必有一天遂人之愿。

    他二人倒也不急躁,闲谈着走到第二重门时,却突生变故。

    霍衡刚要踏过门槛时,身后斜上方却凭空杀出来一个蓝衣女子,她宽袍大袖,两下就从房檐飞来,如同凌空长隼。她长剑在手,从霍衡后背抵住他的心脏,剑尖往前轻轻一刺,莫名其妙冷笑道:“天潢贵胄驾临幽州,我先替那些狗贪官拜一拜,向二公子讨个封赏!”这女子面色狠厉,但更多的是愠怒。

    上官烟见她如此一点都不惊慌,相反很是欣喜,“怀舟!”

    女子闻声斜睨她一眼,又是一个白眼冷笑奉上,“别叫我!我可受不起上官姑娘这么亲切。”

    “……”

    霍衡头都不回,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同样阴阳怪气地回她:“这话真是难懂,谁讨封赏是这样讨的?故人相见,先来一剑?”他哼笑一下,“再说,我霍某此来布衣白丁之身,倘见了节度使大人得是我先跪奏吧,饶是尹姑娘,小民也实在惹不起啊——”

    他忽然转过身,尹佳逸吓得剑身一偏,连忙收剑入鞘。她冷笑道:“油嘴滑舌,死皮赖脸!可见这些年在长安尽染淤泥!”

    霍衡反问:“如何尽染,你倒说来听听。”

    “哼,酒池肉林好不快活吧?你权欲熏心,已然尽忘当年誓言!”

    日光融融,庭前枯木暗影斑驳,枝上麻雀也静寂了。尹佳逸蓝衣萧萧,站在风中横眉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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