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衡一出门就强硬地接过贺蕴君肩上的包袱,他冷着脸,把贺蕴君拉到旁边一条小路上,在墙根处站定,定睛瞧着她,等她一个解释。

    日光正好,给冬日寒风凛冽的北境添了一丝游逸温暖,贺蕴君拉紧身上裹着的披风,强定心神道:“你——你这般看着我是为何?我就是来府上给苏夫人看病的啊……”她很硬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没底气。

    霍衡冷笑:“那你是从何处见到她的,她又是如何知道你懂医术的?而且,我看你和那苏公子很相熟啊。”他后半句话说得慢条斯理的,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搞得贺蕴君有些害怕。

    他这样的人生气也是没一点怒火的,反而愈加沉静。

    贺蕴君不甘示弱,她冷哼一声:“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啊这样跟我说话,审讯犯人呢?”

    霍衡却笑了,他拍拍手,以示夸赞:“我真是被你的脸皮惊呆了,从前,不是你自己说你是从刑部大牢跑出来的吗?还说我是从犯。现下我并不是审讯你,但就算真是审讯,那又有何不可呢?温姑娘,下官供职大理寺八品评事,这点小权力还是有的吧?”他挑眉,故意惹她炸毛。

    果然贺蕴君一点就炸,无比痛心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有所企图!现在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扯出来干吗?”忽然她脑子灵光一闪,故意夹着声音委屈道:“霍大人,民女温云,并不曾知道什么刑部大牢啊,更不知你说的越狱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这里常年刮西北风,你身上的寒症可曾好些?”她眨眨眼,心知斗不过他,那就以柔克刚。总之能屈能伸就是了!

    霍衡听她一番胡扯后气笑了,他伸出手想弹她一个爆栗,但又怕疼了她,于是骨节分明的手落到她额头上就变成了暧昧的轻抚。“身体尚可,就是心寒啊!陈疾可愈,心伤难解啊……得请温姑娘为在下一看究竟。”

    管它什么东西南北的,他只怜取眼前人。

    贺蕴君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把他的手推开,擦了擦自己额头。她心想他怎么老是这样搞些小动作啊,真不讲道理!

    “好了,不跟你闹着玩了,你是怎么认识他们一家人的?”霍衡放柔了声调,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别一会儿真把人惹恼了。

    贺蕴君觉得他们现在对面相谈实在不合礼,于是就迈步朝前走,“我不是和你讲过我住在城西的一个客栈嘛,客栈老板正是苏灵晦。那天苏夫人来给他送东西,我正好碰见了,说了几句话就知道了她有心疼的旧疾,于是就去府上给她瞧病了。哎呀,其实都是因为苏灵晦,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霍衡听得眉头紧皱,原来这么些天她都和苏灵晦住在一起吗?!“他有意思?你倒给我说说他有什么意思?”

    贺蕴君不禁无语,他是会捕捉重点的,于是道:“他自幼学诗画,于风花雪月一道上很有造诣,不喜读书科考,与苏刺史父子不和,因此就自行离家开了个客栈,说等天下有缘人相会。”她不禁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呢,他那客栈名也很风雅,叫‘萍水相逢’,我表字正是青萍,这也是一段缘分啊。”

    她很有感慨,霍衡却深深不以为然,他压住心下腾起的妒火,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表达自己的不屑:“还是生活太安逸了,这种风花雪月的公子哥让他饿两天就老实了,我可告诉你,这种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你可别被人家轻易就迷了眼。再说,萍水相逢可不是什么好词,我不喜欢这个,我只中意命中注定。”他低下头,瞥眼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贺蕴君真是无语凝噎了,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好笑道:“我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你对人家这么有敌意干嘛?他再怎么样也不吃你家饭吧?他确实不知人间疾苦,但人又不坏,我并不讨厌他,也没被他迷了眼,你真是……说的这是什么话!”她白他一眼,把方才想说的话硬是咽到肚子里去了。

    她想说的是,比起他,你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我在斗兽场上跪着仰望的人是你不是他。

    她心里的纠结霍衡当然不明所以,还在嫉妒贺蕴君帮苏灵晦说话,但不想再多生事端就自觉闭上了嘴,转而谈起自己的事情。

    刺史府地段甚好,后花园紧靠着一面低矮山坡,翻过去就是一条旧年官道,正好可以走这条路往城北去。

    两人顺着一条蜿蜒小路爬坡,冬日荒凉,草木皆匍匐于地,纠连在一起铺了无边枯黄,随着脚步落下,尘土混合着清新的冷气四面震开,深吸一口,是大自然最纯朴的味道。

    霍衡拍她一下,嫌弃道:“别玩儿了,吸一口全是土,你是准备在肚子里揉瓷胚啊。”

    贺蕴君不为所动,仍是大吸一口尘土弥漫的空气。

    “你不觉得这种味道很好闻吗?啊——大地的味道!”她谓叹一声,神经兮兮的摇摇头,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对霍衡的不解风情嗤之以鼻。

    这处坡陡,霍衡怕她摔着,一直拉着她的衣袖走,现下闻言狠力一扯,带着同情道:“可怜孩子,没见过一点好的,赶紧走吧,回去我先给你治治病。”

    贺蕴君拗不过他,只能干喊几声跟着他继续走。

    黄土山坡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有种让人莫名安心困倦的感觉,到了顶上,贺蕴君说什么也不肯走了,直接就地坐下,“哎呦哎呦”地捶着腿。“大人,休息一下吧,不让我午休就算了,还不让坐下歇歇脚啊,快点,你也坐下。”她费力把霍衡拉下来跟她并排坐着,笑嘻嘻道:“别嫌脏啊,知道你爱干净,但这就是草地啊,快坐下,怎么看你才是绣花枕头。”

    “莫急,莫急,赶那么紧干什么的嘞。”贺蕴君学着南方人的口音说话,驴马不像,成功把二公子逗笑了。

    “你这学的四不像,既没有了帝京的庄重也没有人家南方人的秀逸,邯郸学步。”

    “哦唷,你这个娃子说话不中听滴很!这个怎么样,就是我们纯正关中乡音吧!”她洋洋得意,笑起来跟天上的太阳一个样。

    霍衡笑看着她闹人,满眼都是化不开的温柔。

    他道:“你跟我回去,就住在染布坊,这样在我眼皮底下我也放心些。幽州政局不稳,不日很可能会有战争,苏家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

    贺蕴君蹙眉:“要打仗了吗?苏家怎么就不安稳了?”

    霍衡叹口气,“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不打小仗,早晚有一天会打大仗,燕云卿手下屯兵上万,这两年的铁矿又跟不要钱一样往他府上私运,谋逆之心昭昭,大周等不起了。至于苏家,我要推苏章上位,那燕云卿定不会善罢甘休,苏家也是险地。”

    “我不懂这些,也不关心你们如何如何,打仗既然是不可避免的,那我待在染布坊和待在苏家有什么区别吗?若苏家是险境,那染布坊是什么?不更险恶吗?你这是让我选边站。”她有些生气,对霍衡的自以为是很不满。

    在贺蕴君看来,朝堂党争没有好坏之分,两方都是黑心肝,以万物为刍狗而已。因而,她不支持长公主,也不支持崔太后,更不支持皇帝,从心底里看不上他们任何一个人,她只是讨厌战争,谁挑起战争,她就讨厌谁。

    天地不仁,上战场的又不是那些达官贵人,冻毙风雪的只会是士兵和百姓。她为医者,实在看不得那种场面。

    那是你走过燕脂凝夜紫的塞上,翻遍温热的身体也找不到一个活人的绝望。

    霍衡不理解她为什么会生气,他的身份地位就决定了在政局和战争上他不会共情贺蕴君的怯懦。他道:“什么选边站啊,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马上要打仗了你又不会武功,我自然要看着你才能安心啊,一旦战火起来,那幽州城就不是城了,刀剑无眼,烧杀抢掠都是会发生的事儿,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

    贺蕴君依旧凝着神色,她默然半晌,轻声道:“知道了。”她已经明白了,霍衡根本不理解她在不满什么,可能在他看来,战争就只是一场死人的事情而已,死过之后,大周就会安宁。以少量人的牺牲换来大多数人的平安,这笔买卖很划算,但是否有人问过这些被牺牲的人的想法呢?

    她实在想歪了霍衡,在后来那场茫茫无际淹没天地的大雪中,她才会理解霍衡的仁心。但这时候,她一心认为霍衡无情。

    一时两人都无言,只余山风温和掠过。

    贺蕴君叼了一根枯草在嘴里咀嚼,一点一点蚕食它枯死的根茎,双眼看向下面人声鼎沸的城池,然后再眺望远处无边无际的草原,心有万千惆怅难以言说。

    人太年轻的时候最好不要去见广阔辽远的天地,这会让人觉得自己如蜉蝣一般渺小孤寂,会丧失对前路的期望,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

    贺蕴君此刻就是这样,觉得自己像一只螳螂,想去挡住滚滚而来的战争狂流。

    霍衡忍住脾气柔声道:“是我说错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希望你能平安而已,实在看不得你在外面孤独流离,跟我一起回去吧。”

    贺蕴君忽然就湿了眼眶,扑到他怀里泣声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害怕战争。我跟你一起回去。”她顿了顿,接着道:“什么叫看不得我在外流离啊,此后游历江湖都是要自己一个人的……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贺蕴君紧紧环住霍衡的脖子,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他了,她是为这个哭的。

    你怎么能喜欢他呢?

    霍衡愣住了,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紧紧搂住她了,他好半天才说道:“也不一定非要自己一个人啊,等我解决完我的事——”

    不等他说完,贺蕴君急忙截住,“别说了,我们回去吧。”

    好险,差点就让他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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