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影泽。

    四周生满了黑色的树,正中央的地方,一块不整的石台于空中悬挂,粗长的铁链层层拴住石台,往四周看不清的地方延伸,石台之下,墨色的水深不见底,偶尔几条大蟒顺着树根,窸窸窣窣爬上来,缠着树梢,丝丝地吐着鲜红的信子。

    鸦羽树枝上落下一只彩色的怪鸟,尾长九尺,眼大喙小,头顶往外汩汩地流着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崎岖的石板上,此鸟只饮生血,血尽则亡,名作化骨仙鸦。

    石台上置一把化影玄鳞宝座,苍识忽地出现在那里,侧过头,目光森寒地盯着这只鸟,“办妥了吗?”

    鸦精拍拍翅膀,咯咯怪笑道:“万事俱备,只等齐王啦!”

    苍识脸上笼上一层阴云,“办得好,事成之后,把那个叫上月的处理干净。”

    一想到那个人族,他的胸腔里就翻涌出无尽的醋意,那个人族实在狡诈得很,居然敢利用阿芙对同族的感情,现在不杀他,只为了斩草除根,免得之后再冒出来什么左月下月的,他看了烦心。

    不过那个人族上月也并非全无用处,至少近来阿芙对他亲近了许多,他不在乎真心还是假意,只要是阿芙。

    “确保万无一失吗?”

    秘境里,江芙递给上月一盏灯笼,上月接过来,心里终究还是忐忑。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江芙坚定道,“妖界里全是妖瘴,人族无法辨认方向,况且你带的东西都用完了,你只能凭借这个灯笼离开,时机成熟时,妖界之内皆会点燃灯笼,你混入其中,循着光亮尽快出去。”

    饶是经历了多次战争的上月,此刻竟也有几分心慌胆寒,事实上,他心底里不太相信眼前的弱女子,可如她所说,他不得不信。上月沉默半晌,问道:“妖界守备最薄弱的地方,你打听到了吗?”

    “尽快......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苍识是个妖族,我......总之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后面的事我想办法,我先送你出去。”

    江芙说完,不想再听上月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开了秘境。她的确没有把握是否能够拿到消息,眼下只想把上月安全送出去,她不想再看见自己的同族死在妖族手里了。

    她心里惦记着事情,无意识脚步匆匆,进阁突然被拦腰抱住时,吓得惊叫一声。

    苍识把人转过来,抚着她的肩膀安慰,墨色的双眸染上些不明的情绪,道:“发生什么事,被人欺负了么?”

    “没有。”江芙松开一口气,推开苍识走到桌边坐下喝水,并没有注意到苍识话里的猫腻。

    她喝一口水,便忍不住看苍识一眼,实在想不通应该如何开口,才能不引起苍识的怀疑。

    苍识随时注意她,只觉得阿芙可爱得紧,其实她想问什么大可以随便问,他什么都会说的,但她问不出口,他便只好帮帮她了。

    “阿芙整日待在妖界会不会觉得腻烦?”苍识悠然地坐到一旁,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额角,柔顺的目光看着她,漫不经心这样问道。

    “不。”江芙心里有些不安,谨慎地说出了和真实想法截然不同的答案。苍识怎么突然这样问,他不是恨不得把她锁在这里?

    “好吧。”苍识眼睛里泛起一点笑意,阿芙不解他的意思,他只好令给台阶,他道:“你整日待在春水阁,所以你不知道,近来人界和妖界相安无事,齐王还专门运了几坛人界的好酒送给我喝,阿芙与我共饮,如何?”

    “啊?”

    江芙觉出自己大概已经醉了,齐王怎么会给苍识送酒?难道齐王还另有其人么......

    她自然琢磨不出什么来,不多时桌前的水果茶水都换成了几个酒坛子。

    边上的小妖化作人形,揭了酒坛给他们斟酒,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阁内,像流淌的绸缎将她包裹着。

    苍识端起酒杯,看着她的目光缠绵悱恻,唇角牵起:“我听闻人界新婚有喝交杯酒的习俗,你我虽已有夫妻之实,却无新婚之礼,刚好今日有酒,阿芙可愿与我喝一杯交杯酒?”

    “不愿意。”江芙道,仰头一饮而尽,毫不拖泥带水,一如她决绝的心。

    他的目光怔愣片刻,忽地笑了,仰头喝尽酒水,却尝到满腔的苦楚,心道人族的东西真是难喝极了。

    几杯下肚,江芙已经有些飘飘然,再看一旁的苍识,他倚在座上,冷白的肤色染上了些许酡红,多了些人情味儿,墨色的发丝微散,平日总是深沉的眼眸蒙上莹莹的水光,亦是醉了。

    他捕捉到江芙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阿芙,你若是想出去走走,尽可与我说,我愿意带你去的,我知晓你不喜欢待在这里,我明白的。”

    江芙心道,她又不是狗,凭什么出去还要他许可,什么叫带她出去?这话她听在耳朵里,心中十分不爽。

    他被瞪了一眼,却还是笑,抓着酒杯,步履摇晃地走到一旁,蹲下身去,眯着眼睛瞧地上的几盏灯笼。

    “前几日你便说着要办生辰礼,我特意差了几只小妖到人界置办,今日才送来?懈怠!看来是不想活了。”苍识指责道,“也罢,九铭泉素来妖力薄弱,干脆全抓了去筑城。”

    江芙的酒瞬间就醒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苍识,见他还是一副醉玉颓山的模样,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今天的酒喝的,二人都很满意。

    几日后,妖界上下灯火点点,照亮了平日难得一见的角落。

    许多从未见过天日,习惯了妖瘴笼罩的小妖,一时得见光明,在见识到了同族的可怖相貌后,往往龇牙乱叫,不敢相信自己每日面对的伙伴竟是这等尊容。

    阴森森的妖界倒是因此热闹了些许。

    江芙被苍识紧紧搂在怀中,垂眸看着那些灯火,一人一妖坐在很高的山崖上,虽有风,但一点也不觉得冷。

    “生辰快乐,阿芙,”苍识低头亲吻她的头发,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今日妖界明亮,你姐姐必定能找到你。”

    江芙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她撒谎了。

    今日不是她的生辰礼,所谓的点灯寻路也不是为了给姐姐的冤魂指路,这只是一个能让上月辨路的借口罢了。

    如此拙劣的借口,苍识却一点也没怀疑,费尽心思地给她准备,到头来,她心里反倒很不是滋味儿。

    但她必须这么做。他没发觉便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若事情泄露,恐怕不用她自戕,苍识必然恨她入骨,要亲自了结了她也未可知。

    从山顶下来时,由于灯火的照亮,她轻易便看见身边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她神色顿时冷下来,眸子里燃起血一样的颜色。

    春水阁里虽然也常有妖怪走动,但想来都是经过苍识精挑细选,要么是能化为人形的,再不济也是原来的模样看起来比较可人娇弱的小妖,专挑着她嫩处踩。

    苍识反应过来,觉出不对,淬毒的眸子扫一眼那些小妖,场面顿时静下来,几只小妖默默地熄灭灯笼,无声隐没进黑暗中。

    “送我回去。”江芙冷声要求。

    苍识想去抱住她,却被狠狠推开,迫不及待地仿佛踢掉一个再没有利用价值的垃圾。

    他的手顿在空中,半晌才轻轻收回,紧紧握成一个拳头。黑暗中,他眼神冷冽,压抑着滔天的怒气,仿佛酝酿一场无形的暴风雨。

    都怪那个人族蛊惑了阿芙,他有上千种办法让他死得很痛苦,只待时机成熟......

    春水阁内放了不知多少只灯笼,竟照得里面亮如白昼。

    江芙看满眼的灯光,忽然发觉眼睛被强光刺得生疼,让她很想流泪。

    她想起刚刚苍识的眼睛,红得像哭过,是因为他是妖族,所以才不适应有强光的地方吗?所以这次他没有进来,甚至不用她赶......

    大概如此。

    江芙走了一段到秘境,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放下心来。

    上月能活着,真是再好不过了。

    江芙一天天待在春水阁,明明什么都没有变,苍识还是每天都会抽空来看看她,询问她每日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安排许多滑稽的玩意儿逗她笑,可她不知为什么,总是莫名觉得心慌意乱。

    她想来想去,疑心自己是不是得了心病。

    晚些时候苍识再过来时,她终究忍不住问了一句:“不久前你说过九铭泉防守薄弱,一切还顺利吗?”

    她这一句话问得错漏百出,简直把“我是间谍”几个大字刻在了脑门上,但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日日的烦扰嗜夺了她的神志。

    苍识无声地盯着她,江芙心里发毛,低下头慢慢地喝起水来,心里暗自骂自己太冲动。

    “不顺利,今日人族的齐王攻上来了。”苍识说着,收回了目光。其实无论阿芙怎样问,他早已知道她做过什么事了。他不怪她,也愿意遂了她的心意,只是他不能接受她总是把他放在敌对面。

    她好像从不关心,哪怕他是再强大的妖,心也是肉长的,会疼会痛再自然不过。

    所以有时他也想让她疼,让她痛,虽然他知道阿芙活着已经很不容易,可他脑中总是不断想起,那个叫上月的人族带领军队,攻上九铭泉与他对峙时,讥讽地挖苦他。

    “一个恶心的蛇族,哪怕成为妖界至尊,也休想妄图得到人族的爱!她只会恶心你、厌恶你,无时无刻都想逃离你!若她肯对你施舍一点点的温柔,也只因为你还剩下那一点点利用价值罢了!苍识,你真是太可悲了。”上月哈哈大笑,但随即笑声嘎然而止。

    苍识脸上挂着戾气,冰冷的杀意腾出来,他缓而重地咬着字道:“有一个叫上月的人族,说话难听,狂妄自大,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东西,他非要惹我生气,所以我轻易便掐断了他的脖子,丢给那只化骨仙鸦饱餐一顿。”

    “你......”江芙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身体发麻,脑袋一阵钝痛。

    这是一场战争。是一场她亲手促成的战争,她心里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她眼前的画面被血色侵占,是什么人的血流在了她身上,浓烟滚滚,死掉的人族大片大片倒在地上,耳边是许多人撕心裂肺的吼叫,还有姐姐临死前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江芙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可还是无法阻断那些声音。她痛苦不已,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她,模糊中似乎还焦急地说着什么,她听不清,接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往后几天,苍识寸步不离地守着江芙,仔仔细细地把人护着,但无论喂什么灵丹妙药,阿芙都没有转醒的迹象,吊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就没有放下来过,日益滋生的后悔快要将他淹没。

    “王上,”花妖行了礼,低着头小声道:“九铭泉情况有些不妙,您去看看吧。”

    九铭泉情况特殊,苍识不得不去。

    回来时,他如常亲吻阿芙的额头,刚贴上去,身形却一下僵住了。他呼吸开始不稳,抖着嘴唇追寻她的呼吸,不敢相信,又用发抖的手触碰她的脖颈,摸她的手腕,直到确认了什么,才忽然脱力一般地倒在江芙的尸体上。

    他的阿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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