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最后是被“请”出萧策安寝居的。她沉闷了一会儿,便叫来南浔,问他要郡守府的地图,仔细研究郡守府的构造。

    南浔听了,应声出去,待再回来时,手中托着厚厚一沓牛皮纸。不止是郡守府地图,连郡守杨亷和府衙各位大人们的情况都一并带来。

    萧策安端坐在书案后,听了南浔的汇报,略一点头以示知道,便不再关注杨柳。直到入了夜,迟迟不见杨柳出来用膳,疑心她是在房中怄气,这才皱了眉。

    东正观他神色,“可要去请小世子?”

    萧策安颔首,复而挥手作罢,“将那膳食热着,等他便是。”

    临出行前,镇国公亲自到东宫寻他,恳请他多照拂几分杨柳。当年他随父皇出征时,镇国公数次在战场上为他挡伤,乃是过命的交情。杨柳不过是少年心性,他等上一等不妨事。

    但这一等,便是许久,角落里的滴漏声在深夜中愈发清脆,萧策安示意东正去寻人。

    杨柳正在烛台下看得入神,捏着毛笔将要点、疑点誊抄在宣纸上,听得叩门声,只道:“我梳洗一下便来。”

    却是萧策安隐约含着些不满的声音:“立刻出来。”

    杨柳恋恋不舍地放下毛笔,出门方觉天色已这般暗沉,竟不知不觉到了戌时末,又见桌上膳食已失了腾腾热气,侍卫又带着刚热过的饭菜往桌上上。她觑了眼案边面沉如水的萧策安,暗叫不好。

    不等他开口,杨柳抢先道:“臣在房中看书,一时误了时辰,还请殿下责罚。”

    萧策安微带着几分嘲讽:“可看出了些什么?”

    少年宽袖上还蹭着遮不住的墨迹,点点片片,不像看书,倒像是趴在书案上睡了一下午,被打翻的砚台污了衣袖。

    “郡守杨亷杨大人有些耐人寻味,”杨柳思索片刻,“您的卷宗上记载,杨大人少孤、家贫,由母亲含辛茹苦拉扯长大,为官后对母亲也极好,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但他膝下直到现在也都没有一儿半女,他的母亲去世时甚至还耿耿于怀,不肯闭眼。可杨大人的妻子为他安排侍妾,他却全都推拒了,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萧策安眉毛一挑,听她说了一长串话,明白是真在房里看卷宗的,气也就消了些,“人家洁身自好,哪里碍着你的眼了?”

    这只是引起杨柳对杨亷关注的起点。她关在房里一下午,是做足了准备的,“他们家的账面也抹不平,杨大人更是疑点众多。”

    她从袖袋中取出折好的宣纸,南浔立马收了碗筷,在桌上腾出地方让她铺陈开来。

    “您看这里。依照各个商铺的流水,郡守府购入的各类物品已经远远超出了杨大人的俸禄——他有一笔很大的不明财源,有没有贪污还要另说,”杨柳换了个离萧策安近的位置,指给他看,“但是杨大人以清廉著称,从前治理盛叶县升迁时,百姓甚至出城三里,洒泪相送。凡是他主事就任的州县,交纳的赋税都比上一任高出许多,可见治理有方。”

    昏黄烛火下,一本正经的少年忽然抬头,展眉一笑,眸中映着火光,白净脸庞上沾染的浓黑墨迹也显现出来,微微昂着下巴,“喏,他到任庭州不足三年,吏部还没对他进行课考,但庭州的赋税却比上一任长官在任时还低,又有官银失窃、雪患害民,路上流民也甚多——任满后,他是要左迁的,但他购入的巨额物资,拿来救济百姓的却不到一半,可见并没有用心治理,也不在意贬官。”

    杨柳又笑起来。右脸点点墨迹随着唇角上扬,鼻尖一团浓墨因着这笑突显出来,“他与妻子不合,算得上是上无长辈、下无子侄的孤家寡人,平生又没有什么欲求,有什么值得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弃了前程去贪墨这么大一笔银钱呢?庭州的关键,我看就在这位杨大人身上。”

    她特意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萧策安的赞许,视线转了一圈去看众人,却见三个侍卫别开了眼不与她对视,绷着唇角,似乎在极力忍耐。

    杨柳心里一咯噔,笑意一下就收了,皱着眉俯身去看宣纸,一瞬间又将自己的推测回味了数遍,确认自己没推错,当下百思不得其解。

    萧策安却不必忍耐,笑声从喉间溢出,“所言甚是,不过此事如今倒是不急。”

    杨柳却不赞同:“这都不急,那还有什么急事?”

    南浔捧了铜镜过来,秉持着侍卫的基本素养,好险没笑出来。小世子倒是有趣,平日里总是低着头发呆,一抬头才知,神色竟是这般丰富多彩。

    杨柳脸蹭的一下涨红了,望着铜镜,觉得好笑,但这主人公是自己,笑起来未免不给自己面子,推脱道:“我当时要先梳洗的,是殿下您催得急……”

    萧策安大手一挥:“准你重新梳洗。”

    杨柳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的。再回来时,萧策安仍未开膳,似乎在等她,“明日不必去郡守府了。”

    “为何?”杨柳求之不得,但他突然变卦,她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难不成是认为她不堪担此大任?

    “你随孤出行。”

    萧策安一言,杨柳心刚落下去,便又提了上来,忐忑得紧。与储君同行,危险系数直线上升,杨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检看自己带来的伤药,搜寻着便于携带的。

    “出息。”萧策安被她气笑了,“不过是出去走一走,至于吓成这样?”

    杨柳不语。

    萧策安今夜心情却好上许多,“待回京后,孤会向太傅言明,为你再寻几位名师,多学些绝技。男子汉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该多些本事才好。”

    “多谢殿下。”杨柳含泪扒饭,只觉得可口的饭菜都不香了。

    夜间,萧策安埋首处理政务,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对面依旧燃着烛火的窗上,倒是起了几分沉思。

    他是不指望杨柳能从一堆不甚紧要的卷宗里看出什么的,那上面的流水都经过粉饰,并不真切,萧策安的幕僚们也是费了好些功夫,才摸出一个相对贴切的账目。

    席间曾旁敲侧击过杨柳,杨柳却道是来的路上听了许久的闲话,采买物品时又从铺子里的小二那儿得了话头,这才推测了一番。

    怪道杨柳待在房中许久。

    怯懦是性情,杨柳年少,有得是时间改。纵使她到了及冠时依旧胆怯,他也能把她调到民风最彪悍、最尚武的小县城去,三年任满,要么交代在那儿,要么就支愣起来。便是泥人,最后都能多出三分血性。

    可杨柳怠懒,为躲清闲,总是想方设法糊弄人,萧策安免不得推她几把。

    过目不忘这样的天赋异禀,不好好用起来,实在是暴殄天物。

    往后这少年若是入朝为官,必然要以他为首。能网罗到这样有潜力的人才,没有上位者不心喜。

    ……

    杨柳随着萧策安,借着行商的由头与早已潜伏在庭州的幕僚们会面,更是增长了几分见识,听着大人们分析时事,如痴如醉,精神十足,萧策安冷眼看她的次数都少了。

    这日,一行人从庭阳城南出来,呼吸间带出的雾气白蒙蒙的,皆是心中一凛。

    天是越发冷了。

    钦差刘大人坐镇庭阳城。此人刚正不阿,曾经做过几年谏官,昔年面对启元帝都直言不讳,从附近州郡调来的赈灾物资已经在他的督察下发放。只是杯水车薪,不知能撑到何时。

    一阵喧嚣响亮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身旁未走远的幕僚笑道:“日中击鼓为市,两位郎君若有意,不妨移步一观。”

    萧策安已有许多年头未曾来过庭州,阔步向前,杨柳和侍卫们便也跟上。

    此市设在城门外不远处,城卫们早早警戒,持长矛巡守。

    商客多是乡民,带了家中富余的家畜、木炭、棉麻绢布等散卖,价钱比城中要低上些许,衣衫单薄,勉强御寒。

    自打进了这市场,杨柳便越发警醒。萧策安神色自若,与身旁的幕僚谈笑,她却能体会到萧策安阴沉得要拧出水的心绪,这种炸破头皮的危机感在撞见一片身系草绳、头插枯草的难民时达到顶峰。

    那幕僚也是错愕:“不可能……离我上次过来,也才不到三天,怎会如此?”

    这等百姓成群结队卖儿鬻女的光景,萧策安积蓄的不满寻到了合适的宣泄口,恩威并施之下,幕僚委婉地请他离去,以免在此处遇险,一番陈情,只差立誓来查明缘由。

    萧策安冷言冷语暗讽过后,看着幕僚羞愧难安的面色,勉励一二,勒令他与其他幕僚务必在三日内将此事呈递过来,便领着杨柳离去。

    却不是回桂香巷的院子,而是又到余下的市场走了一遭,但境况相差无几,一时气压更低。

    回程时,忽听得震天犬吠,一群毛发浓密、油光水亮的矫健猎犬迈着神气的步伐在城中驰骋,掀翻道旁无数小摊,狂乱无比。鲜衣怒马的公子哥追逐其后,肆意的笑容在俊美白皙的脸庞上荡漾,扬起马鞭“驾驾”地挥舞着,家仆家将浩浩荡荡追了一路,喘着粗气直唤“公子当心”。

    萧策安眸光沉沉。

    杨柳扶起被猎犬冲撞倒地的老伯,被他干瘦嶙峋的身体惊了一惊,在附近压抑的怨声载道中明白,这是当地豪族冯氏一位不甚受宠的庶出郎君,行十七。

    一个子嗣众多的大家族中不受宠的庶出子弟,豪仆追了满街,闲来无事逗趣养的一群猎犬,竟比瘦骨嶙峋的百姓活得还滋润。

    不禁让杨柳想到在书院洒扫时,听得夫子摇头晃脑念出的“率兽食人。”

    萧策安阴沉得可怕。杨柳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总觉得外表云淡风轻的他如同无边大海,波涛汹涌,电闪雷鸣,正酝酿着可怕的暴风雨。她扯扯萧策安衣袖:“哥哥,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城外有大将军领兵镇守,城内亦有不少守卫被萧策安控制。太子虽是微服出访,可潜藏在暗处的护卫也不在少数。

    萧策安气息太阴沉,明知他不可能冲动行事,杨柳依旧忍不住出声提醒,怕他一怒之下拔剑刺穿这位冯家十七郎。

    “回府。”萧策安着实震怒,但心内别有一番盘算,沉沉眸光中满是冷色。见杨柳乌溜溜的眼中盛满惊惶,提心吊胆地唤他回家,不满更甚。

    也忒胆小了,不过是纨绔子弟打马游街溜了一群恶犬,至于怕成这样?

    杨柳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是被他吓得,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奔袭而来的猎犬。

    “嗷呜,嗷嗷嗷!”

    这些猎犬膘肥体壮,走起路来肥肉颤颤,偏又矫健。一头冲在最前面的,飞扑而至,杨柳慌忙躲闪,近身有南浔守护,被它抓散了发髻,满头乌发披散,又被几个侍卫圈住,护在身后,幸而未伤及要害。

    可若她孤身一人,岂不是要丧命于一条——狗?!

    这些猎犬花了大价钱买来,各个有半人高,想是常见血腥,此刻一大群流着涎水的猎犬跟着这领头的,呲牙咧嘴围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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