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告假,杨柳每日不是窝在暖阁里,就是和宋流云在京城里打转。

    唯一一次进东宫,还是向萧策安汇报俞亮的事。她自然知道俞亮报的是别家家门,但看他栽赃嫁祸的劲儿,不免起了从他这里敲点情报的心思。

    萧策安只是颔首以示知道,“这几日都在家中做些什么?”

    杨柳道:“就吃吃睡睡玩玩。”

    萧策安凤眸转向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你若喜欢,孤可以请父皇赐婚。”

    杨柳脸都红了:“殿下,您这说的什么话,小臣今年才十六,还早着呢。”

    她就是有,她也不敢去祸害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何况没有。

    落在萧策安眼里,却是少年的害羞:“喜欢就说,孤又不是什么苛薄人的,还能吃了人姑娘不成?”

    他是知道的,杨柳近日和宋太医的女儿走得亲密无间。家世上来说,宋流云着实稍逊一筹,但宋太医与启元帝、镇国公三人从布衣之身时就有深厚情谊,颇得眷宠,又不掺和政事,对手握重兵的杨家来说,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杨柳看他不信,灵机一动,解释道:“您不是常说,要先立业后成家嘛,小臣都记着呢,没干出一番功业来,绝不成家。”

    至于功业嘛,肯定是这辈子都不能干出来了。

    萧策安还算满意,道了句“孺子可教”,便不再管他。

    良久,却见他依旧候在原地,拿余光来觑自己,放下书问:“站在这儿做甚?你都告假了,膳房可没留你的膳食。”

    杨柳道:“殿下,听闻您这儿有前朝孙太医留下的医经,臣想借走一看。”

    萧策安笑容渐渐消失,顿觉索然无味,挥手叫来小内侍去寻这医书,临了道:“耽于玩乐并非正途。有几本书,太傅早些日子就要留给你,只是你告了假。”

    “既然来了,且都带回去看吧。还有课业,随后孤遣人一并送往你府上。”

    杨柳道谢,回家时都是苦着脸的。这什么没见过的书,高高的一大摞,看到明年元宵也看不完。

    但十六她就要上值了。

    她最近也迷上了出去转悠。

    尤其出宫前遇到宗临,宗临还诚挚邀请杨柳过完年一起去城外別邺里玩,等玩完回来,恰是元宵,京城灯火如织,宵禁都解了,许多难得一见的杂耍小食,那夜应有尽有。

    于是杨柳闭门谢客,埋头在房里苦读。如此这般,直到除夕宫宴,出门时还打着呵欠,宗临都疑心杨柳出去偷牛了。

    杨柳瞥他一眼:“偷牛做什么?你偷过?”

    宗临哥俩好地搭上杨柳肩膀,被杨柳推开也不在意,摇摇脑袋道:“瞎说,我家的牛,我去看看,怎么能叫偷呢?”

    两人插科打诨地沿着宫道走,路遇陈太傅,太傅还停下来打探杨柳的功课,问她课业是否做完,若是好了,便拿去给他看。

    杨柳扬唇笑笑:“没有呢,还需多做几日。”

    实则她出门前才落下最后一笔。

    但杨柳那天归家后左思右想,总觉得这是萧策安自己太忙了,看不得她清闲,临时寻了老太傅给她加的功课。

    书本晦涩难懂,看起来费神,课业却简单,翻来覆去地问一些关于忠心的问题,一点也不像太傅严谨重实干的风格。

    这种课业,杨柳闭着眼睛都能洋洋洒洒写出来好几份不重样的。可既然是萧策安布置的,难保不会重新给她加课,杨柳决定到她上值那天再交课业。

    这次的除夕宫宴与往年没什么不同。

    银杯金盏,美人如云,鲜果香糕满盘,漆着繁复花纹的琉璃宫灯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杨柳与父亲坐在离启元帝不远的位置,听着太监高声传唱着的各家拜岁礼,又吟唱着启元帝赏下的恩赐,看着台下各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笑面,索性将目光落在殿前献舞作乐的舞姬上,欣赏着他们的舞姿。

    那位乌当国使臣也赫然在列,在礼官的陪同下献上从乌当国带来的国宝,以示诚意。

    启元帝大笑,亲自接过国宝,命内侍置于御书房东壁,举杯受乌当国使臣敬酒。

    杨柳注意到,他举杯的动作细看之下有些僵滞,杯中清酒转空时,大太监略含忧虑地瞥去一眼。

    他已过知天命之年,早年四处征战,即便是汇集了天下名医的大内宫城,也无法阻止他的衰老。

    杨柳非有意探知,亦不敢长久地直视天颜,只是她过目不忘,世上又有太多事是禁不住细想的,何况她这样不遗漏一丝细节的回忆?

    不过引起她注意的却是大兴国寺献上的一只开过光的鎏金玲珑长命锁。

    在宫灯照耀下,长命锁流苏轻垂,灿金锁身与纤细锁环雍容华贵,杨柳当场就笑了。

    这一看就是给小孩子戴的,是要祈佑小孩无灾无病、康健无忧,许是天家要有喜了。

    一想到萧策安和齐王都这么大了,却要多出一个小孩追在他们身后叫哥哥,偏偏打不得骂不得,未来还要给这小孩封号食邑,杨柳就觉得好笑。

    反正该烦的不是她,只管看热闹好了。

    不断有人找杨巍谈话,言谈间话题免不了要往杨柳这里偏,有几位大人甚至拐弯抹角地打探杨柳的婚配。

    杨柳借口更衣,这才从闷闷的宫宴里抽身,央了小太监带她到清净些的地方醒酒。

    小太监晓得她身份,不敢马虎,领着她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僻静的温泉湖。

    风吹过来,时冷时热,杨柳一下就清醒了,倒真是个醒酒的好去处。

    温泉湖热气蒸腾,杨柳今夜思绪格外发散,看到这湖水便禁不住想,若是真有哪家不怕死的公子哥吃醉了酒被领到这儿,说不定就要跳进湖里翻腾,再被治个御前失仪的罪。

    更绝一点,刺到了哪位娘娘的眼睛,也不要在京城里混了。

    她又想起宗临吹过的草原上肥美鲜嫩的炙羊肉和入口辛辣的烈酒,想起宋流云口中烟雨濛濛的江南,以及幼时养父母临出门前一长串几乎让人记不住的叮咛……最后,杨柳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醉了。

    杨柳醉后很安静,面色依旧莹润如玉,只是一双弯月眸里蒙着几分雾气,逢人便笑,话也比平时多。

    因此见了独坐在长亭下,出神地望着一湖霜月瞧的萧策安时,杨柳几步快走过去,问道:“殿下,您在为何事烦忧?”

    萧策安凤眸中沉着些许冷意,“说了你也不懂。”

    杨柳弯唇:“您不说臣也懂,定是困于婚姻之事。”

    她虽闭门不出,可京都里的大事,也都听在耳中,心中有数,不过不曾声张来触他霉头罢了。

    萧策安冷嗤一声,昂首不再理会眼前的醉鬼。

    偏偏醉鬼不自知,摇头晃脑:“这天下可不是只您一人困于姻缘呐。”

    萧策安未曾言语,也未出声制止,杨柳知道这是要她接着说的意思。

    “您在婚事上左右四顾,京城里的姑娘们也要被您牵动。最难的还是昔日豪族家中的姑娘,若不能与您联姻,必然要遭家中责难,往后婚配何人,可就难说了。”

    萧策安声音很冷:“那又如何?她们家中搜刮的民脂民膏,难道她们不曾享用?孤的太子妃,自然由孤遴选,哪里需要他们巴巴地送来,一日要找三五个臣子劝说什么家事国事。”

    杨柳定定道:“您和陛下要铲除蠹虫,避免与豪族相亲,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坏就坏在您有个糊涂的弟弟。”

    豪族姻娅相连,既要铲除,就不能给他们借助外戚势力复起的机会。如今的豪族,对上皇权如同螳臂当车,任何一个稍微理智的人,都不会与他们再有姻亲的牵扯。

    但他们赌的就是那万分之一的不理智。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千娇万宠长大,明秀动人,万一就有哪位糊涂的宗室被迷了心。

    齐王,野心勃勃而能力不足,母族薛家更是曾经的末流豪族,因着家中积累下的巨富与启元帝结亲,薛贵妃诞下龙子,这才在新朝也立稳了脚跟。

    他若是娶豪族女子,以他浓烈的私欲,必然要扶植豪族来给自己增添筹码。到时候,又是一番门户私计,给百姓带来的灾祸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萧策安知道杨柳怠懒,凡事不逼一把绝不肯使大力,但依旧没想过,他倒是看得比老二那个蠢蛋清楚多了。

    眼前少年鲜衣夺目,玉面丹唇,额前鬓发被风吹得松软,弯弯的眼睛里满是醉意,隐约却还可见澄澈:“殿下,您若有心惩治,自然能寻她们父兄开刀。如何从根本上让豪族不复存在,这才是关键。否则您给了豪族喘息的机会,待得来日豪族里如百年前一样英才辈出,您的后代,怕是要被掣肘。届时,前朝的情形,您也是知道的。”

    这般大胆的言论,萧策安眉头也没跳一下,只顺着杨柳的酒意问:“人都道你忠心,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忠心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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