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潇看向杨柳身后,问:“小公子,你哥哥没来吗?”

    他还想再见一见萧策安。

    杨柳笑:“我可没有哥哥。”

    程潇压下遗憾,与杨柳又交代了一下姜余的状况。

    他本来也以为姜余在前朝的争端中去世了,没想到排查流民编户分田时,居然让他意外找到了姜余。

    姜余隐居在庭州最南界的蘅芜山上,自称松石老人,身边没有仆从小童,一个人耕种着数亩田地,养了一头毛驴。

    曾经高居庙堂的大司空,如今出过最远的门,便是骑驴到山下赶集。说过最长的话,便是和人讨价还价。

    杨柳从京都至庭阳城,又在程潇这里拿了州府关于松石老人隐居生平的记述,配着史官还未整理完毕的前朝史书,再赶到他隐居的蘅芜山时,已经二月中了。

    这些时日,舟车劳顿,庆幸之处,便是自己过目不忘,夜里不必费心思点灯熬油,闭目回忆就能重温史册。

    启元帝和萧策安派去的谋臣们,早已经将与松石老人有关的记述专门提炼出来,好心送与杨柳。

    杨柳看完觉不够,想看完整的史书,为免尴尬,特意避开了他们,不防却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攻讦杨柳不知天高地厚、不重前辈。

    本来萧策安力排众议,派杨柳这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来,便多得是不服气的人,如今更是沸腾。

    杨柳此行,一是烦心萧策安,不愿再见他,自己走得远远的。二则,也是真心敬佩松石老人,想瞻仰一二。

    她算着时间来的,到了蘅芜山,也不急着上山,而是到山下集市上晃悠,旁敲侧击问一些松石老人的近况。

    “骑驴的怪老头?哎哟,那可是个怪人,有时候来集市上从不讨价还价,有时候却把人家价格压得死低,庄家常气得骂他!”

    “大哥哥,我去过他家!他家的门无论白天晚上从来不开。有一次我放牛回家晚了,天都黑了,风好大好大,他那屋子里全是怪叫声,叫得比风还大,还有锤子打骨头的声音。我怕他出事,爬墙去看,一回头他就站在我后面拿拐杖瞪眼敲我,吓死个人!他家里有鬼!好多鬼!”

    “他有时候还大骂官家!这次府城的大人们来排查流民,我们实在受不了,把他报了上去,要不了几天,官府就会来人抓他!”

    “骑驴的老头?也还好吧,我讨不到饭吃就去他家抢,他跟个傻子一样,抢不过我,也不报官。”

    杨柳笑着听了,不置一词。

    等山色黯淡,杨柳才进了山,一番打转找到松石老人的小院。

    土墙,不大不小的院子,茅草屋,到天很暗很暗,还是没有烛火燃起,杨柳就倚在他门边打瞌睡。

    半梦半醒间,胳膊被人用木棍重重打了一下,她骤然惊醒。

    一个脊背挺直的长胡须老头鼻子里哼着气,看杨柳还懵着,又举起拐杖要戳杨柳。

    杨柳一骨碌爬起来,问道:“你在这儿住?”

    老头冷哼:“不然呢?难不成是你这个龟孙住的!”

    “鳖儿子,让开!”

    杨柳算是明白先前的谋士为何落败了。三句话,两句都在骂人,真不是一般的好脾气能忍的。

    她笑笑:“你就是松石老人?我看也不像,亏我家里还打发我过来向你求学。依我看,你也不用叫什么松石老人了,就叫臭嘴老人好了!”

    老头冷冷看着,攥了拐杖追着杨柳打。杨柳跑得快,偶尔见他跟不上还停下来等他。

    杨柳很羡慕。快六十的老人家,生龙活虎的,真希望她六十了也能这个状态。

    但很快,老头就不追了。

    杨柳折腾一天,逗着他跑上跑下,早就累了。不久她就闻见蔬食的香味,爬上墙头,对院里摸黑用膳的老人道:“老头,赏口饭吃!”

    老头怒道:“回你家去!找你爹娘!”

    杨柳无奈:“娘没了,爹还活着!把我放山下就走了,一枚铜板都没给,我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

    老头软硬不吃,冷哼一声,端着饭菜进屋,还燃了根蜡烛,剪影投在窗上,杨柳巴巴看着,连他吃的什么都能大概猜出来。

    倒是个老小孩,如果不骂人就可爱了。

    她是真分文也无。此行赵庆跟着,她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赵庆,勒令他在镇上等候。

    到了半夜,杨柳忍不住了,爬上墙头喊:“老头,你睡了吗?我还没睡,我饿得睡不着,我还冷,风好大。”

    连说几遍,无人应答,杨柳撸撸袖子:“老头,我来找你啦!”

    屋里的蜡烛一瞬间就亮了,老头穿戴整齐,气得胡子发抖,抡着拐杖出来,深吸一口气,冷脸丢了一个硬梆梆的玉米饼子。

    杨柳咬了一口,喇嗓子,呛得很,理直气壮:“我要吃好吃的,我还要长个子!”

    老头拐杖在地上敲来敲去,手指指着杨柳,唇都是抖的,“你!竖子!爱吃不吃!”

    杨柳改口:“方才说笑的,还挺好吃。”

    她如昨日一般,倚在他门下睡。

    天色未亮时,耳边有些微小的动静。杨柳觉浅,迷蒙睁眼,就见老头把拐杖和锄头扔下来,自个儿还挂在墙头,骑虎难下。

    她忍俊不禁。

    老头面皮黑红,被杨柳解救下来,还甩开杨柳。

    杨柳不在意,四下瞧了瞧,扛上锄头大步往前走。

    老头发怒:“竖子!混不吝!你放下!”

    杨柳只好等他:“帮你做事,赏口饭吃,怎么样?”

    老头冷哼,不发一言,示意杨柳跟上。

    长得俊秀,衣着精细,行事不羁,一看就是在家里受着宠,他才不信这少年能干活。

    直到夜间,两人踩着暮色回还,老头才隐隐有些后悔。

    杨柳见他开门,要溜进去,却被他拦住,扬扬锄头:“帮你送锄头!老头,我要吃饭,我要进去睡觉!”

    老头吹胡子瞪眼,连门也不让杨柳进。

    但做饭时给杨柳留了一份,杨柳赞不绝口,夸他手艺好。

    如此几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杨柳就靠着他分的蔬食过活。他要赶她走,她就赖着不走。他不赶她走,她就顺杆爬要进院睡觉。他骂她,她就骂回去。把他骂急了拎拐杖来打,她就逗他兜圈子。

    老头有一次甚至抖着手丢给杨柳一大把铜钱,要杨柳讨饭回家。

    杨柳厚着脸皮,当时就道:“我不讨饭。铜钱太少了,我要一大块银子,我要坐马车住客栈吃好吃的。我要一年后再回家,否则我爹看见了,要教训我的。”

    他虽气,但每次该给杨柳的饭一点也不少,份量也在增加,杨柳就笑嘻嘻地陪他吃饭,和他进山耕耘。

    她在这儿待了十天,就在外面睡了十天。好在衣裳厚,每天又在山里跑,倒是没染风寒,只在一天开始咳嗽。

    那天老头倒是好心地给煮了一碗姜汤,杨柳眉头皱得紧紧:“老头,好辣啊,满口都是姜丝,你手艺退步了。”

    老头不理他,怕他冻死在门前,扔了一条破被过来。

    夜间,山里的枯枝落叶间总是有不明野兽穿过去。偶尔杨柳抬头,会撞见绿油油的瞳孔,鬼火一样,看得人心慌。

    她怕了,就爬墙头叫老头,等老头给她在门前生一堆火。

    今夜老头被她叫醒,生了堆火,虽有怨气,但已经不似前几日那般浓烈。

    杨柳开始想,老头叫姜余,自号松石老人,是前朝的大司空,以文章出名,性情公正近乎苛刻。

    他隐居时应当四十多岁,是个文官。在这院子还没建起来时,他一个人露天席地,死里逃生,众叛亲离,听着起伏的狼嚎,惊醒时对上灌丛里绿油油的兽瞳,他在想什么?

    她已经来十天了,老头不再提赶她走的事,但也没有进一步的突破。白日间她装混不吝少年装得再好,性情终究沉静,夜间总是要出神许久才养好精神。

    杨柳拢拢破被,裹得紧了些。

    今夜怎么这么冷?

    老头今早没听到杨柳的叫声,皱了皱眉。

    掀被下床,被凉意惊了一惊。天光如此亮,他快步开门,果然叫满地厚雪,寒冷如斯,惊觉杨柳还在门外。

    他用力拉开门,瑟缩在院墙和木门角落里的少年便倒了下来,唇色青紫,眉目紧缩,浑身凉得厉害。

    “杨柳,杨柳!”老头叫了叫他的名字,不见他转醒,慌神拖了长木板,将杨柳放上去,拉他进屋。

    他骂道:“浪荡子!死在我这儿,成心要我被官府抓!惹事精!”

    杨柳很冷,隐约听到老头叫她,想张口却说不出话。似乎进了温暖的屋子,有人往她身旁塞了个热水袋,杨柳抱住继续睡。

    还有人捏着下巴给她灌热水,味道怪怪苦苦的,杨柳迷蒙不清间还嘟囔难喝。

    她眼皮很重,比被齐王揍了两拳还难受,不知过了多久,用尽力气睁眼,就看到一张爬满皱纹的脸,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有泪光一闪而过。

    杨柳想起史书上拼凑的那段人生。

    他变法严苛,执行律法更是不留情面,有个宗室子杀了人,被他依法下入大牢候斩。宗室子的家人百般求情周旋,他都不愿意放人。

    宗室子潜逃之下被发现,仓促间劫了他刚过十五岁的儿子,要他放自己出城,不然就杀了他儿子。

    他还没做出回应,独子大喊要他惩治奸贼、推行新法,言罢便一刀抹上横在脖颈的剑。他也当街抓捕了宗室子,就地正法。

    直到他下任,那个即将崩溃的王朝都没人敢仗着权势轻易杀人。他的儿子也没死在那剑下,但自此只能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在一场风寒中逝去。

    妻子郁郁寡欢,不久悲恸而死。

    杨柳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一生中最漫长潮湿的时刻,只是史官笔下“公严明。宗子杀人,按律当斩。家人苦求之,不放。潜逃,挟公子,公子疾呼‘枭其首于市,则变法可成矣’引颈自戮。公呼城卫擒贼,不应,拔剑斩之。大惊。后一年,公子亡于风寒。月余,妻执公手曰:‘今三命在尔,勿使法废’,卒。次年,请出公于岭南,不用。期年,宁王乱,公平之,染疾。疾笃,公卿大夫及藩王上书,请诛公以清君侧,帝垂泪。公无所踪,疑死。终公之年,四海奸邪得抑。时人曰:‘非贼残其子,公食其子’。”

    杨柳嗓音干哑:“没死,饿。”

    老头沉默着递给杨柳蒸馒头,又一碟清粥小菜,看着杨柳吃完,忽然从袖口中取出一块银锭,拍在桌上:“死在这儿脏了我的地,我这里从来不让鳖孙进。拿上银子,病好就回家,找你爹去!”

    杨柳刚准备态度好些,被他一激,气得拍桌子:“我爹让我来求学!求学,你懂不懂什么叫求学?没学到就回家,你成心要我被我爹打死!”

    老头额角直跳,收回银子:“你要我还不给呢!箱笼里有衣裳,自己换!”

    他摔门而去,给杨柳屋里点了蜡。杨柳翻开箱笼,里面摞着一套套新衣,都是少年人穿的。

    杨柳笑笑。

    ……

    二月二十五,老头的小麦在冬雪滋润下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杨柳刚赶走来抢掠的盲眼乞丐,被他伤了手,在院里包扎,忽听得有人敲门。

    她拉开门,一个宽袍博带的文士立在门前,朝杨柳颔首,“老先生可在?”

    启元帝或萧策安派了新的说客来——杨柳最担忧的还是发生了。

    她笑笑:“要等,要等!”

    文士此行,有车马相随,侍从相护。

    开门的少年粗布衣裳,眉眼如画,笑来疏阔和气,与文士印象中那位内敛愚笨的小世子,除了容色出众,无一丝相似之处。

    他不曾见过杨柳,但杨柳出发至今已有二十余日,一干谋士心急如焚,再等不得,特意派了他过来。

    不日,其余谋臣将陆续抵达。若此行不顺,太子殿下也会亲临。

    他看着少年将院门合闭,明显要给他们闭门羹吃,提笔在侍卫刚布置好的桌案上写——“未见杨柳踪影,恐潜逃”,寄往京都。

    杨柳就在院里等老头,天色昏暗时,听到老头在外面叫骂,简直没脸听。

    那文士要面子,一通文辞雅致、情志高昂的话出口,往往还没说一半,就被老头拦了,骂得狗血淋头。

    这是个坏老头,被许多人捧着,恃宠而骄,气头上来连皇帝都骂,引经据典,言语犀利,带着几分市井无赖的劲儿,怼得人接不上话。

    莫说侍卫看傻了眼,连文士都要怀疑这臭脾气老头究竟是不是姜余。史书记载,姜余最谨言慎行,公正严明,哪里是眼前的老头能比的?

    老头战胜归来,系好毛驴,取了包牛皮纸,哼哼着扔给杨柳。

    杨柳剥开,瞧见一块块洒了糖霜的红皮柿饼,夸道:“老头你不仅骂人厉害,买东西也厉害。”

    老头昂首:“吃了甜嘴,把你的嘴巴放甜点,不许说忤逆我的话!”

    杨柳笑而不语。

    今日的文士只是开胃菜,过不了几日,才是真正的硬仗,且看老头如何。

    自从文士一个接一个来访,杨柳就开始躲懒,就是不出门,给老头展示了什么叫好吃懒做。

    直到一日,据说来了个有名望的人。外面的文士有十来个,你一言我一语,老头有时候都插不上话,拄拐吼道:“里面的,出来!”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俊秀的农家少年推门而出,懒懒散散,扛着把锄头拉老头:“下地,种田!”

    何慎睁大眼睛。

    他们连门都进不去,小公子怎么就住进去了,看样子还住了许久。哪个混蛋污蔑小公子潜逃?

    文士们却不依,非要跟着,于是杨柳趾高气扬地指使人:

    “长胡子,去,把那片树枝捡了,码到柴房里!”

    “大眼睛,你去树上把那鸟窝修修。”

    “浓眉毛,这草上有刺,我拔不出来,你来!”

    老头连连点头,对杨柳刮目相看,甘拜下风。众文士积了一肚子火,腰酸背痛,手上落了擦伤,回去就向何慎倒苦水。

    何慎微笑,不提杨柳,只是望了望周围精致的行止坐卧处,又去瞧老头的茅草屋。

    众人脸色一变。

    次日,杨柳再出门,门外那些风流金贵的东西没了,只搭了几个简陋的棚子,配齐农具,一干人等换上了粗布短打,在何慎领头下,要去帮忙务农。

    杨柳仗着老头胡作非为,还指挥着他们去山下挨家挨户地帮忙,从丢了鸡鸭到修缮房屋再到教孩提识字,不拘是什么事都丢给他们。

    她坐在院子里,经常听到他们在外面骂她杀鸡用牛刀。

    大抵轻松自在的时光都不长久。

    今日又来了位大人,名宋清源,比何慎还高上一阶,在宫宴上近距离见过杨柳,印象深刻。

    且此人是个能辩的,罕见地把老头怼得无话可说。

    他说:“你是前朝的大人物,经历的风浪数不胜数,真就甘愿一辈子蜗居在这小山村做个野人,满身才华无处施展?”

    他说:“你的儿子最狂放豪迈,却为你的变法而死,躺在床上废人一样过了一年,你的妻子死前对你说,‘三命在尔,勿使法废’,你忘了吗?”

    他说:“你不要指望你身边的这少年来赶我。他不是什么求学的人,他是京都镇国公的独子,是恩荫的世子,无才无德,胆怯愚笨,接了密旨来接近你,装得一副轻狂意气。”

    他牵唇嘲讽:“你看,你变法变了一辈子,也被变法毁了一辈子,没一个人真心对你。”

    杨柳拍案:“你闭嘴!安得什么心?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净说些诛心的话?骂你没爹没娘没子女我都怕害了他们,我看你就是冷硬心肠、阳奉阴违,拿着俸禄不办事!”

    其他人说这话,杨柳还会想想是不是激将法。可宋清源语气刻薄,眼里的愤懑快慰不似作假,说这些话更像是成心往人伤口上撒盐。

    自从文士来后,老头从不在人前叫杨柳的名字,杨柳早就猜到老头心知肚明,才不怕宋清源离间计。

    她错身一步,将老头护在身后,正要再战。

    老头却摇头,自己走了出来:“你是宋寈的儿子。”

    宋清源激动:“是又如何!要不是你非整什么变法,我父亲会死?我母亲会哭瞎了眼、哭白了头发?我会一路漂泊、孤苦无依?”

    老头像只斗败的公鸡,“他是我最爱的学生,也是变法坚定的拥护者。是我对不起他,我们都被变法骗了,天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变法……”

    满座皆静,落针可闻。

    宋清源不可置信,咬牙切齿:“所以呢?我父亲的血白流了?我们的苦白受了?你自私自利,你厚颜无耻,你是国之蠹虫!”

    杨柳怒道:“住口!你想变法,为什么不亲自去变?旁人变了,为何还要去诋毁人家?你父亲死于豪族迫害,今日此豪族尚且屹立江东,你怎不去他家讨说法?”

    背后一只苍老的手抚上杨柳肩头,“让他说。”

    杨柳深吸一口气:“你房里是什么?你去耕种,去集市,你屋里藏的那些民情和执政得失,我不信是摆来看的。”

    老头一怔,喃喃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杨柳道:“我只知道你变法之心不死。”

    她一双眼里满是执着笃定,“我要带你回京都。”

    老头冷哼:“若我不回?”

    杨柳毫不犹豫:“那我也不回。我就守在这儿,守到你愿意回去,哪怕你化作一抔黄土,我也要带着那抔黄土回京都!”

    老头攥拳,“无知,无知!”

    杨柳嗤笑:“你知道现在京都什么样吗?恩荫子弟、豪族公子,借助家中富贵权势,买了酒楼茶肆里穷苦学子的文章,博得好名声就能入仕,鱼肉乡里,回报家族。试问——老大人你三十年前入京时,接了富贵子弟的钱财,卖出自己的诗文,发下的变法宏愿可还做数?”

    逼仄简陋的农院,自宋清源出声时,就只有他们三人轮番攻讦,如今更是只剩杨柳和老头两人,连宋清源都插不得话。

    老头红了眼眶:“你以为我不想?我家破人亡,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为了变法,我负恩师、弃挚友,自公卿帝室以至于斑白提携,无不咒我怨我。变法就要流血,要痛,我什么都不管,就为了变法。”

    “可结果呢?我的独子死时才十六岁,三百多个日夜都只能躺在病床上,从豪迈到枯槁逝去。我的妻子郁郁而终,我预备请辞时帝王不允,许诺要变法到底,可人家诛我清君侧时,也是他把我推出去!可笑吗?救我的,竟然是被我辜负的恩师挚友!”

    他仰头,憋回泪水,一向挺直的腰忽然就弯了,像一个被天神抛弃的忠实信徒,满是绝望怨恨:“承认吧,变法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永远不可能有终结的一天!”

    “变到最后,最想护的最受迫害,最想除的最安逸,难道这就是变法吗?”

    杨柳静静听他怒吼,接道:“你说得对。”

    文士传来骚动,何慎抬眼看杨柳,宋清源和老头,也被杨柳平静而猝不及防的倒戈惊到。

    院门远处,一抹玄黑身影拦下身旁人的动静,示意人静看。

    杨柳语气不再咄咄逼人:“变法永远没有终结。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哪位明君统治,总会有蠹虫,区别在于是哪些蠹虫、蠹虫是多是少。”

    她上前一步,众人的目光便跟着杨柳向前,随后听杨柳道:“你变法不成,因为你依靠的帝王没有实权,因为藩镇尾大不掉,因为王朝官官相护、层层剥削,好端端的政令到了乡野,都成了吞人骨血的催命符。”

    “你们的变法真的没用吗?”杨柳笑笑,“君不见,南行千里,水乡泽国,百步一碑,歌功颂德。”

    杨柳看向愣住的宋清源:“正是宋大人父亲的治下。”

    老头沉默:“你如何晓得?”

    “史书诗文,游记杂览,但凡与你有关,与变法有关,字字句句我都烂熟于心,”满座寂静,老头心神动荡,杨柳道:“如今主圣臣贤,京都三秦,州郡学府,多得是学子待您拯救,多得是百姓等您出关,为何不试?”

    老头喉咙干涩,好半天一言不发。

    众文士面面相觑,疑心他莫不是要拒了,一时忐忑又沮丧。

    他突然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若让我满意,我便随你走。”

    “什么是——父母官?”

    杨柳正色:“所谓父母官,自然是像父母爱护子女一样爱护百姓的官员。”

    “好,好!”老头大笑,“你若为臣,必为一代良臣;若为相,必是一代贤相!”

    他隐下一句——若为帝,必长于守成,善启盛世。

    杨柳笑笑:“盛言,过奖,不敢当。”

    若是一切顺利,最迟加冠,她就要离开京都。家中无人受她牵连已是万幸,怎会去求什么高官厚禄、名震四方?求而不得,不过徒自伤神罢了。

    这次来的文士多由宋清源谏言遣来。匆匆而来,隔着十余年战乱,许多变法的当事人都已经罹难,老头又性情大变,这才难了些。

    她出门透气,忽然撞见萧策安。

    他就站在不远处,身侧是何侍卫,对她招手。

    杨柳笑意敛了些:“您怎么来了?”

    萧策安听着里面文士们夸杨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话,眉眼含笑:“听说你畏罪潜逃,特意来捉你归案。”

    杨柳挑眉:“那您的臣下可真不怎么,连人都能认错。”

    近一个月不见,萧策安原还担忧杨柳,此刻见他气色竟比在京城时还好,心下稍安。

    杨柳摸不清他跑过来做什么,左右和她无关,随便应付两句就要溜。

    萧策安却叫住他:“你想不想入仕?”

    杨柳眸光变幻,笑笑:“年初您不才刚问过,等加冠再说吧。”

    他给出的官职,杨柳闭着眼睛都猜得出来,一定全是在京里的。

    于是她道:“臣也就骂人骂得顺畅,当官是万万不行的,最后害了人可不好。”

    萧策安摇头,“不必过谦。说得轻巧,你住到老大人家里这么久,他还护你护得紧,也被你说动,不比那些酒囊饭袋好多了?”

    史册尚未编成,字句散漫,不成体系。对末帝在位的这场变法,各家言论也难找。杨柳月初来,凭着残缺的史册诗文,短短一月内就触探到变法失败的原因,暗地里下的心血绝不少。

    自元宵杨柳劝他关注婚姻大事起,他与父皇便觉杨柳于进谏一道上有独到之处,这才力排众议派他来试试。

    杨柳望天不语,萧策安问:“你是如何进谏的?”

    若是有可行性,便让他写篇策论。

    杨柳道:“自然是设身处地。要喜人所喜,忧人所忧。用尽方法,让喜乐更长久,让忧愁更少。比如老头,他想变法,但承担不起变法失败的后果,因此固步自封。想让他出山,就得知道他变法为什么没成,就得让他明白,这次变法有大胜的希望。”

    一说到正事,杨柳就有些止不住口,嫌弃道:“您东宫的书里都写着,‘谏,为人谋也’,自然要处处为人打算了。您看书都不想想吗?白看了。”

    抬头见萧策安正沉沉望着自己,杨柳改口:“臣是说……您的那些书该换了,连注解都没有。”

    萧策安道:“所以你上次在鸣风楼劝孤,是随便一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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