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折腾,两人又各自换了一套衣裳,一同前往御书房。

    杨柳与萧策安相隔几步,不远不近。

    萧策安却贴过来,非要拉杨柳的手。杨柳挣了几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沈相远远看着,见他二人亲密无间,神情淡淡,理了理衣衫,驻足片刻,也朝着御书房而去。

    这些天启元帝身体愈发不好,连杨柳都瞧得出来。

    他坐在御案后,诸臣于左右两侧落座,张公公侍立身后,时不时研磨添茶。

    杨柳要的只是声名,自风雨楼成事之后,便不再出头,事事只静听,此次本也乖觉地寻了最角落的位置,却被萧策安拉着,一同坐在离启元帝最近的书案后。

    左右无人注意她,她就吃茶吃果,听着他们又一次争吵起来。

    掌管官吏课考的赵大人奏道:“陛下,科考在两年后,微臣清算过衙署的卷轴,届时为新科士子们留出的官职并不多。”

    日后每三年都要给一批年轻士子赐官,朝廷里的老油条却不一定退得下来。新法甫一推行,就要面临官位捉襟见肘的窘境,虽则无伤大雅,但终归不可不管。

    杨柳听他们在吵,一面听着,一面做自己的事,冷不丁被点名。

    沈相笑道:“陛下,杨柳前些日子得了风雨楼楼主赠诗,想来定是有过人之处。我等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实属正常,不如听听杨柳这局外高士的看法。”

    一时间,满殿的目光落在萧策安身旁的年轻人身上,心思各异。

    不待杨柳婉拒,启元帝便允了,难得打起精神,支颐来看。

    杨柳不清楚沈相为何暗中针对她,不仅把她捧得过高,还借她贬低在朝诸公,懒懒道:“没有多余的官职,再设些新的不就好了?”

    赵大人当即反驳:“胡闹,官制岂容儿戏?先不说增官要发送的俸禄多少,我朝官制完备,各司其职,再设立新官,恐怕要成冗官之弊,实在不是什么可行的法子!”

    众臣议论纷纷,何慎若有所思,眸光发亮:“赵大人,不如听小杨大人说完再讨论,如何?”

    杨巍在朝任官,人称杨大人,为避讳,何慎便称呼杨柳小杨大人。

    沈相举茗浅啜,垂眸掩盖住得色。

    启元帝左手指尖微曲,也道:“可。”

    杨柳道:“按说,新赐的官职大多不超过七品,以择优选任的标准来挑人,届时领官的士子撑破了天也不多于三百人。三百人的薪俸,朝廷自然出得起。”

    赵大人张口欲辩驳。

    杨柳抢先一步:“但臣猜,赵大人担忧的不是这三百人的薪俸,而是冗官——若是开了增官的口子,每三年都增一些冗杂的官位,长此以往,对朝廷极为不利。”

    赵大人眉头紧皱:“是极,你既然知道,应当知晓增官不可行,必然会给后世留下烂摊子。”

    杨柳回道:“可赵大人,朝廷如今在变法,自然是要改正不合理之处,直至真正完备。冗了官,自然要裁官、并官。再裁去一些官职,此事就迎刃而解了。”

    赵大人拂袖道:“简直儿戏!设了又裁,将朝廷颜面置于何地?”

    杨柳笑笑:“怎么会呢?考察两官的绩效,优者留,劣者去,多好的事情。”

    何慎接道:“赵大人,依臣来看此举确实不错。”

    “本朝新立,莫说地方,就是京城也有不少官员是前朝就上任的。这些大人有的清廉公正,有的尸位素餐,若能借机换去,再好不过了。”

    至于届时换的到底是前朝留任的官员,还是结党营私的世家子弟,可就要另说了。

    薛丞相眼皮一跳,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反反复复,人心不定,大为不利!再说,新士子上任,从未接触过政事,每三年就要封官,出了差错可如何是好?这般多的人,捅出篓子来可不好处置。”

    沈相笑眯眯:“薛丞相多虑了,新官上任,自然有专人调理。依着他们的水准,到地方上做些小官,自然游刃有余。况且还有前辈供他们借鉴,怎么就不行呢?还是薛丞相怕自己被后起之秀换下去?这倒是不必担忧。”

    薛丞相气得拂袖。后起之辈岂能撼动他的地位,他担忧的不过是自家子侄被换去罢了。

    启元帝倒是喜欢这法子,侧首让张公公再去通传几位大人来,对薛丞相道:“先下去吧。”

    杨柳低头吃茶,萧策安忽然捉住她左手,与她在案下十指相扣。杨柳悄悄瞪他,他也不松手,只用低低的气音道:“怎么还带藏话的?想的什么,一并说了。”

    他们俩在案下暗暗较劲儿,杨柳脸憋得通红,抬眸瞧见对面沈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个儿,目光隐隐下落,正在她与萧策安相握的手上,惊了一瞬,借着起身的动作拂开他。

    “陛下,臣还有事要奏。”

    启元帝颔首示意,赵大人正沉浸在如何图谋的思绪中,对杨柳的态度已大不相同,忙道:“请讲,请讲!”

    杨柳道:“若要增官,中央、地方都少不了。但如此一来,有一弊端就不容忽视。”

    沈相依旧笑着,“可是党争?”

    杨柳笑笑:“正是。士子们新官上任,又有功名在身,日后势必与旧官有冲突,尤其是依靠家族势力谋得官职的世家子弟。”

    “士人的水准比世家子弟高出不少,且连绵不绝,新官与旧官的冲突在新法实施初期确实有削除世家在朝势力的奇效,可新官与旧官的冲突本就是另类的党争。”

    “等世家孱弱,这些新官又有地域之分、师承之别,若有一天权臣争权,这些分别就是他们结朋连党的天然凝聚力,不可不防。”

    启元帝惊奇地望向杨柳:“阿柳才是深藏不露,亏得朕从前还为你的前程好生忧愁,如今却是不必了。”

    沈相站出来,帮腔道:“终究是离不开陛下您的教诲。若不是您点了小杨大人做东宫伴读,没有太傅的用心教导,不与大儒时时走动,小杨大人怎会进步神速?”

    “就会附和朕,”启元帝哼笑,“罢了,朕也乏了。张德安,让你那小徒弟留下,好生侍候几位大人。”

    张公公应了,启元帝看向自进御书房后便格外沉默的萧策安,“太子随朕走一趟。”

    他们一走,端庄肃穆的御书房渐渐活泛起来。

    薛丞相自从变法开始,慢慢淡出启元帝身边最宠信的位置,而今御书房中留下的,都是支持变法的,聚在一处便有无数的话要谈,一行人索性要了蒲团,共聚在一张长案边。

    赵大人如今坚信杨柳目光清奇,有奇思妙想,热络道:“科举是要长久实行的,你来说说,怎么才能让我大雍上上下下都晓得科举的好,送家中有才情的子弟念书科举呢?”

    杨柳应道:“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有功名在身的士人可以免除田赋徭役、谋求官职,但却不能让乡邻皆知其家飞黄腾达。依我看,不如放小部分士子在家乡做官,好让乡邻眼睁睁看着,明白经由科举能让贫寒之家变得风光无两。”

    “此次变法,放官员异地做官本也在议程。待得天下百姓都知晓科举的好,再借由变法或赵大人您主管的课考,将这些本地就任的官员调往外地,也可补上官员就任本地的口子。”

    赵大人捻须:“与老夫不谋而合。只是各事说起来轻巧,真要行下去,也不知底下人如何应付,实在令人头疼。”

    他指指自己青黑的眼底:“老夫连日来,可都没睡过几个好觉。真盼你科考得了官,来为老夫分忧。”

    如今虽都叫杨柳一声小杨大人,可杨柳实际上却是没有官职的。以赵大人看来,杨柳必定是要参加科考的。

    杨柳不作解释,一笑置之。众人又商讨许久,直至天色昏暗,这才起身作别。

    她位卑言轻,就坠在稍落后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等着到宫门口分别。

    沈相却与赵大人言说几句,单独留下杨柳,笑问道:“若我没记错,你今年约莫有十七了?”

    杨柳点头,却还惦记着他在御书房故意坑害她,存着几分警惕,不多言语,只道:“是。”

    沈相接过内侍的油纸伞,“都下去吧,风大雨寒,早些安歇。”

    他支开内侍,杨柳紧绷了些,时刻留意着他的举动,却始终不见他有异心,于是便随口答着他时不时的问询。

    直到外皇城,甬道开阔漫长,值守的禁卫按定制远远把守,他才漫不经心地问:“我欲在封官时,为你讨得外地官职,你可愿意?”

    杨柳不知他用意,谨慎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小臣未来如何,须得听从殿下安排,由不得自己做主。”

    沈相笑笑:“他不乐意你外放的,但你是个内秀的小郎君,与他在一处,只怕也并不欢快吧?”

    杨柳知道他在暗指萧策安好龙阳,而她不好,更加摸不着头脑,昧着良心回废话:“是极欢快的。”

    沈相沉吟不语。他先前只以为杨柳以色事人,误了萧策安,如今倒是琢磨过来,怕是萧策安误了杨柳。

    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惜才,不愿意见这样进退有度、聪慧灵秀的少年埋没,于是道:“我会为你打通关窍,你不该留在京城。”

    他打帘上了马车,辘辘而去,徒留杨柳一人在宫城外。

    漫天细雨,雨珠打在伞上,沿着伞骨滑落,激起一阵冷意。

    杨柳望着逐渐成一团黑影的马车,淡淡地想,凭什么就该是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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