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清没想到还能再见杨柳。

    他行至此处,费了一番功夫,见杨柳从翠袖楼下来,眉眼间凝起忧愁,上下看杨柳可有不妥:“怎么去那里?下次若去,还请唤我一起。”

    杨柳笑回:“公事,不打紧。”

    贺清展颜一笑:“那如今呢?”

    “如今是私事,”她从贺清手里接过字画,展开欣赏,扬扬手,“走吧,我看看字画是如何卖的,这还是头一次见。”

    忙忙碌碌许久,换得几吊铜钱,摸出他约莫没什么困难,也就放了心。书馆老板显然与贺清相识,一直讲些闲话。

    待得出来,他退下几枚铜板给杨柳:“正常雇工的价格,权当雇你帮忙。”

    杨柳接过,对光看了几眼,笑着放进荷包:“你怎么卖字画?”

    她记得他是家中长子,贺家在当地又是小有名气的乡绅,富足安康,对他多有宠爱,不至于让他在京城卖字画为生。

    “我此行赴京,未动家中分文。”

    对上他的目光,杨柳一怔,脱口而出:“与我有关?”

    贺清摇头,一笑:“是我着相了。”

    杨柳沉默一瞬:“我要回家了。”

    贺清低头:“你帮我看一下,我往后的路如何走?”

    杨柳回头,眸子睁大,指着自己:“你信我?”

    “如何不信,”贺清笑了,“你眼光一向好。”

    杨柳思索片刻,道:“依我来看,你更适合做学问。先去考科举,中了进士,就有了依凭的资本。科举势不可挡,日后大雍对进士只会越来越尊重,想考取功名的学子也会渴求延请曾经上榜者为师,薪水绝不会低,即便远离官场,也能过得不错。时日渐长,成一方大儒,也好进国学,亦能福泽乡里。”

    贺清道谢,含笑问杨柳:“你呢?”

    杨柳随口道:“死不了就成。”

    贺清道:“前一阵都在传你在风雨楼的壮举,我以为你是为入仕铺路。”

    杨柳皱眉:“风传之事,不可尽信。”

    “哦?”贺清笑笑,“只有你不信。”

    贺清道:“若是庸庸碌碌者皆可为官,你却要退下,岂不是笑话一桩?”

    “若能科举做官,那本就不庸碌,”杨柳拧眉,低语几句,“我有我的考量。”

    贺清不赞同:“那你也不能如此妄自菲薄。”

    杨柳反驳:“我只是厌倦。”

    贺清失笑:“阿柳,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你我一同长大,我最清楚你的心思。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目光温和,眸中融了笑意,看人时也清清浅浅,找不出绮念。

    杨柳更乐意和这样没有杂念的人相处。这让她身心舒畅,如沐春风,不会惊惧厌烦。

    贺清适时开口:“年前我问你的事,你可曾回心转意?”

    杨柳笑笑:“我回绝过了,我不做断袖。”

    她疑惑:“我看你也不像断袖,又不轻浮,何必自毁前程。”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贺清道,“及时行乐罢了。世间这般多的人,却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你,错过便是永远。”

    “也是,好像是要慎重些,”杨柳垂眸想了一瞬,“最多半个月,我给你答复。”

    贺清摸摸杨柳发顶,弯眸笑道:“你小时候一直追着我叫哥哥。”

    “你总是摸我头,我才没你高,”杨柳躬身躲开他的手,去看剩下的字画,“现在我才不追着人叫哥哥,我要看这些。”

    萧策安站在阴影里,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看檐下两个年轻人喁喁私语。杨柳笑得轻松自在,即便是与他关系最亲密时,他也没见过这样的笑。

    衬得他像个笑话。

    ……

    杨柳唇角带笑,提着衣摆踏过水洼,“回府。”

    车夫面色沉重,忙往车里使眼色。

    杨柳心落下一截,打帘进去,迎面撞上一张沉冷的面孔。

    银质面具遮住他上半张脸,反射出冷酷的光芒,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昭示着他的不快。

    她呐呐道:“殿下,夜深了,您怎会在此?”

    萧策安冷笑:“你怎么在此?”

    杨柳低眸:“处理些事情。”

    “与孤有关?”

    “算是。”

    “他是谁?”

    “一位故人。”

    “不是相好?”

    杨柳抬眸,唇角紧抿:“殿下,有话请讲。”

    “怎么,”萧策安低笑,“孤才问他一句,你就受不了了?他才给你几枚铜钱,就这么向着他?”

    “孤与你耳鬓厮磨、唇齿相贴、大被同眠,可没听你叫过孤‘哥哥’。”

    他声音沉沉:“唤孤哥哥。”

    马车辘辘行驶,却不是回家的方向。杨柳透过颠簸而起的车帘,瞥见车夫已经换了人。

    他看到杨柳苍白的面色,也看到杨柳眼底那一抹屈辱。

    萧策安挑起杨柳下颌,语气漫不经心:“与孤欢好,让你很丢人?”

    “不然呢?”杨柳哽道,“你就是个变态,死断袖。”

    萧策安眉目不变,深沉笑着:“孤是断袖,你就必须也是断袖。若你不是,就想尽办法把自己变作断袖。”

    “走开。”杨柳去拍他的手,那只手却像是铁铸的,任她如何拍打都纹丝不动,反而在她白皙的下巴上留下两道红痕。

    萧策安低眉,淡淡笑起来:“你和他做什么?”

    “与你无关。”杨柳努力平复呼吸。

    她脊背贴在冷硬的车壁上,闭眸不去看他。

    萧策安俯视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缓缓靠近他脸颊,与他气息交缠:“你怕孤害他。”

    杨柳的愤懑委屈几乎难以压抑:“你为什么不能把我看作正常的臣子?我哪一点做得比他们差?你凭什么这样瞧不起我!”

    萧策安拧眉:“孤哪里瞧不起你?”

    杨柳直视他:“你如果真的把我当臣子,你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

    萧策安冷笑:“说到底,你还是嫌弃孤,不过是不愿意与孤欢好罢了。”

    “是又如何,”杨柳撇过脸,“我没病。”

    他喜欢男人,而她不是男子,疯了才往他面前凑。

    她听到一声嗤笑。

    萧策安凝视杨柳:“孤确信,你是恃宠而骄。”

    他料定他不会对他做出更过分的事,因此毫不在意。

    杨柳不语。

    须臾,杨柳肩上一凉,衣襟散乱,被长指挑开,肩头雪肤乍现,一点朱砂痣鲜艳夺目。她挣扎不得,索性移过视线,不为所动,稳稳靠在车壁上,像一株高傲的青竹。

    他指尖摩挲着,瞥见杨柳脸上隐忍的难堪,兀自一笑:“纵使不做,此间也有诸多趣事,你可要讨教一二?”

    杨柳面色一变。

    透红的葡萄酒滴落在雪白肌肤上,流入锁骨,在春日微冷的夜雨中激起一阵战栗。萧策安眼看着杨柳眼圈泛红,抑制住放过他的冲动,哑声问:“这次怎么不哭了?”

    杨柳倔强地扬起下巴。

    萧策安笑了:“因为你见过他,所以不愿意在孤面前哭?”

    杨柳道:“与他无关。”

    她只是纯粹不想与萧策安惺惺作态。

    萧策安胸腔间的那团火愈燃愈烈,压着火气道:“你不觉得这滋味很美妙吗?”

    “断袖吗?”杨柳冷声道,“也许你觉得,但我不会是。”

    萧策安唇角下压:“不过是不爱罢了。”

    “你也知道?”杨柳有些激动,“你知道你还亲我,根本就没人会爱上你的!”

    言罢,她登时愣住,试图挽回:“是我失言。会有很多人爱你的,我只是想说、我们不合适,只是我和你,但你有很多……”

    萧策安垂眸望着杨柳的无措,心间竟出奇地沉静,间或升腾起一丝无力。

    他分明可以用更狠辣的手段对付他,但他总是心软,以至于一再让步,让他一度在底线上试探。

    “你的确很聪明,”萧策安笑笑,透着几分阴冷,“你知道孤的底线。”

    杨柳一定是笃定了他不屑霸王硬上弓,笃定他的轻薄止于亲吻,才肆无忌惮,愈发胆大妄为。

    “孤遗憾没有在十年前遇到你,你也该庆幸你遇上的不是未来的孤,”他指尖去撩杨柳打湿的鬓发,语气凉薄,“从前的孤会对你止于礼法,以后的孤即便对上你也不减心狠手辣,只有现在的孤左右摇摆,不舍得你受一分苦楚。”

    “如果你识趣,”萧策安在杨柳额上落下一吻,一点而逝,温凉轻柔,却足以让杨柳眼睫颤动,“你就该依附于现在的孤,而不是等未来追悔莫及。”

    杨柳侧头避开他,又被他扳正,不由分说地唇齿张贴。

    比之前来得都更凶狠急切,杨柳几乎要窒息,纵使他撤去掣肘,她也聚不起力气去甩他一巴掌。

    他却依旧有力,微微喘息,又用冷淡的嗓音问:“你爱孤吗?”

    不等杨柳拒绝,他又俯身吻下,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唇齿间,化作低低的呜咽。

    抽身时,他望着那双波光潋滟的水眸,“孤很爽。”

    杨柳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但她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沉闷压抑,到最后她甚至开始祈求他停下来。

    萧策安故意问:“你说什么?”

    杨柳压下屈辱:“……求你。”

    萧策安明白,无论他问什么,这个被他吻到几近晕厥的少年都会答应。

    于是他道:“你爱孤吗?”

    杨柳回:“爱的。”

    萧策安问:“有多爱?”

    杨柳迷茫:“很爱很爱。”

    萧策安一笑:“请你闭眼,不要直视孤的眼睛。”

    他不厌其烦地问了很多很多次,杨柳就魂不守舍地回了很多很多次。

    句句不离爱,字字不是爱。

    但他似乎已经属于他。

    鲜亮透红的酒液早已经浸透两人相贴的衣衫,萧策安紧搂着杨柳肩头,低声道:“现在,你我同流合污。”

    “那么,他呢?你该如何回他?”

    杨柳抬袖拭泪:“我会回绝他。”

    萧策安明知故问:“怎么?你怕孤报复他?”

    杨柳摇头:“不,我不喜欢他。”

    “你说的话,可要记住,”萧策安按下杨柳手腕,舌尖卷去雪白肌肤上的泪珠,“孤的忠告,不要试图离开。”

    “否则相逢时,再不会有人对你心慈手软。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会死在孤的榻上,你可明白?”

    “明白,”杨柳垂眸,“谨遵殿下命令。”

    他是她最讨厌的人,他和她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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