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大营一片愁云惨雾。

    奉命而来的宗将军头疼不已:“眼下这情形,如何猛攻?”

    “你们都主守?”姜余听完各部将的言论,望向沉默的窦将军:“窦大人怎么看?”

    窦将军一拱手:“下官请战。”

    驻守庭州的众位部将面面相觑。有些主战却不敢担责的,暗地里激动了。

    宗将军虽奉有圣名,但素来谨慎:“依我看,猛攻是少不了的,关键是猛攻的时机。老窦,你在庭州这么久,突厥出兵那般反复无常,没搞清楚他们的套路,怎么敢主战?”

    窦将军冷了脸:“你也说了,在庭州领战的是我。你们一个二个,都从京城过来,难不成比我还清楚该不该进攻?伏唯圣上皇天厚德,请宗将军收回你的话。”

    “宗将军,”姜余抬手压下还欲辩驳的宗将军,“圣上虽派你来,可也说过,庭州主事的依旧是窦将军。窦将军,本官这次过来,任的是巡察御史。你只管做你的就是,有错本官自会参,有功本官也必会呈报。”

    从大营里出来,宗将军还有些忿忿不平。

    姜余看在眼里,“谁让你过来?又让你做什么?”

    宗将军又骄傲又泄气:“自然是圣上让我来传达进攻的旨意。”

    姜余颔首:“既是圣旨,不可违逆。今日起,你即镇守距敌关。”

    宗将军睁大了眼:“圣上让我进攻!从距敌关历来是防守重地,如何能进攻?”

    “这是旨意。”

    简短的一句话,宗将军怔在那里。

    陛下数日前就去往皇觉寺祈福了!

    这指令究竟是谁下的?

    “不见圣旨,恕难从命。”

    姜余从袖中取出一卷手书,虽非圣旨格式,可那熟悉的字迹和鲜红的印戳,已然表明了它的来历。

    宗将军妥帖地收下那张轻薄的纸,沉默不语。

    姜余笑道:“天下事,你我既知,陛下怎会不知?”

    宗将军恍然大悟:“多谢提点。”

    ……

    庭州形如尖锥,直刺突厥。

    尖锥左侧是近些年渐渐兴起的乌当等国,与大雍交好,虽无力增兵援助大雍,却也能保证不给突厥行方便。

    烁石城位于锥角,历来苍凉苦寒。

    实则不只烁石城,杨柳被阿史那隼霄裹挟往突厥王庭去时,一路上曾遇到数座荒凉的空城。

    这些空城昔日被突厥人烧杀抢掠,人口锐减,不足以抵抗突厥,故而内迁,只留下断壁残垣。

    如今烁石城中,有许多人都是战乱时内迁来的。背井离乡,过往积累下的财富全部付诸一炬。来到一座新城,举目无亲、居无定所,重新营建起房舍,不知又要花费多少时日与心力。

    今日烁石城中下了雨,天色灰蒙蒙的,马车里也有些潮闷。萧策安掀起车帘一角,恰见远方一抹鲜亮的青色身影,正扶着斗笠冒雨赶路。

    杨柳闷头疾走,不期然间撞上一人。因被斗笠遮了视线,又急着回去,见他没被她撞动,反而她自个儿被撞得险些跌倒,遂回身拱手道:“见谅,见谅!”不停顿地往前去。

    东正都看呆了,张张口没说出话,默默地撑着伞,望着人越走越远。

    “陛下,可要属下叫一声?”

    萧策安脸都是沉的:“让她走。”

    在烁石城的新居有些偏远,杨柳跨进院子里,拧了拧衣服上的水,环视一周也没找到萧策安,大为困惑。

    下着雨呢,人往哪儿去?

    烁石城附近有些山匪,大多是突厥人伪装而成,并不强势。萧策安近些日子带着侍卫们将山匪一洗而空,洗了染血的长剑,一目十行地掠过手中的书信,撕碎了洒入河水里。

    夜色暗沉,雨也停了,骑着马行在路上,踏起朵朵水花。雨水滞留在青石板路上,被光一晃,显出镜面一般的色泽。

    杨柳就倚坐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晃着手里的灯笼,瞧见不远处的一行人,刷地站起来,热情问候:“陛下、陛下,您累吗?”

    萧策安瞥杨柳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杨柳有些懵了,落后几步跟着走,眼睁睁看着他进了寝居。问东正,东正嘴巴又严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连忐忑地敲门都没人理她了。

    绕到窗前,窗子用短衡木随意地支着。杨柳一手取了衡木,一手放在小窗上,还未抬起,一支剑就斜斜刺来,从她发顶穿过,还削下几缕发丝。

    隔着窗户,杨柳怕被一剑捅穿,连忙出声:“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萧策安挑眉:“怎么个动口法?一个人动还是两个人动?”

    杨柳脸色涨红,“就是讲讲话。”

    萧策安鲜少见杨柳主动过来,气早就消了,“进来。”

    杨柳可算见到人了,长舒一口气,笑问:“您什么时候回京师?”

    萧策安转玉扳指的动作一顿,语调不温不凉:“与你何干?”

    杨柳一噎,“您万金之躯,万万不可漂泊在外。京师多繁华,朝野又有多少事要您主持。您若不回去,我怕是要成罪人了。”

    萧策安唇角下压。

    饶是杨柳也看出他心绪不佳了,琢磨着要再换一套说辞。

    萧策安胸腔间那丛火又冒了出来,笃笃笃地敲着桌面:“有话直说,再绕来绕去,朕先把你丢出去。”

    杨柳沉思着,被突如其来的巨声惊得一激灵,“我看近日不少人在暗地里打探您。边境不是久留之地,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萧策安语气缓和些许:“你若是同行,回京师也不无不可。”

    杨柳摇摇头:“我不走。陛下,阿史那隼霄部下有一位名叫翰赤金的谋士,尤其擅长辨别真伪,恐怕这些人是他派来的。”

    萧策安无谓一笑:“不过是些宵小之徒,哪里值得忧虑?”

    来的暗探,早已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可您在这里一日,他们的野心便深一分。若是伤到您,可就不好了。”

    这番话听来倒是熨帖。

    他看她眸子里盛满担忧,便是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也比嬉笑时更令他心喜。见她有些冷,便捂了她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在昏黄的油灯下共话,仅仅是这样无言地坐着,一阵幸福感便瞬间击中萧策安。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杨柳,却发现她唇紧抿着,秀气的眉眼中透着不安。

    “不舒服?”萧策安望向杨柳的左腿,“虽已痊愈,毕竟是伤到了骨头,雨天里莫再出门了。”

    “没有不舒服,”杨柳趁势抽回手,自在了几分,“您何日启程?”

    萧策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就这么盼着朕走?”

    杨柳垂下头:“我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你为何担心朕?”

    “就该这样啊,”杨柳答得毫不迟疑,“不只是我,还有很多人。我们都担心您。”

    “他们也会像你一样,无时无刻地担心朕吗?”

    杨柳有些中气不足:“会的。”

    雨早就停了,离萧策安咫尺之遥的人,却像是被瓢泼大雨淋了一通,湿漉漉地垂头丧气。

    来往他身边的人,多是为了权势二字。萧策安依旧记得头一次见到杨柳的情景,那般胆小怕事的人,分明该是他最厌恶的模样,缘何如今只是多看他一眼,他便觉欣喜?

    多少次,帝王威严不容她一次又一次地顶撞冒犯;多少次,他几乎要不容置喙地让她承受帝王之怒,让她明白帝王威严不容冒犯,让她臣服于龙威;又是多少次,触及她清灵的双眸,半途而废!

    他怕了。怕她因他的不磊落而厌恶他、憎恨他,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恐惧,怕从她的身体上感到痛恨。怕她不爱他,又怕她爱上别人;怕没人爱她,又怕爱她的人太多。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佛如此言说,那么这一次,他彻头彻尾地败了。

    他终于开口:“回去吧。”

    没受到刁难,杨柳却有些闷闷的,一个人在屋子里喝酒。

    下过雨,月亮还没出来,外面一片浓稠的黑。杨柳一杯接一杯地喝,忽地有些悲从中来,醉醺醺地推倒了酒坛,枕在臂上。

    萧策安叹息一声,正要抱她去榻上,她伸手乱挥道:“别碰我。”

    醉话罢了,若真放任她在这儿趴一夜,明日才是有的受。

    可离着还有一尺远,杨柳便激动地撑坐了起来,眼角泪痕尤在:“我说了,别碰我!”

    萧策安一震。

    她眼眶里一片水雾,泪水啪嗒啪嗒掉,见了他掉得更凶,砸得他生疼。

    “我不想看到你。”

    “你……你说什么?”

    似有一把钢刀插进心窝,搅弄着血肉。萧策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柳张合的唇瓣,试图将方才的话归为他疲累的幻觉。

    “你总是这样,”杨柳眸光闪烁,失望地垂下眼眸,“你说阿史那隼霄是蛮子。可连他都知道喜欢我要提亲,连他都知道成亲前不能亲我。我说一个不字,他连碰都不敢碰我一下。”

    她一向不乱发脾气,此时醉酒说出的话,依然是温声慢语的。眼下似乎是瞧见了他,便鼓着腮帮睁大了眼,要将眼泪逼回去。

    可慢刀子最是磨人,萧策安手紧攥在身侧,“朕也爱你。”

    “谁稀罕?”杨柳目光冷然,泪却止不住,侧过头去。

    萧策安不得不辩驳:“朕要提亲,你却不应。便是当初以为你是男子,朕也没想过要你无名无分东躲西藏。”

    杨柳听了更是痛苦,肩膀隐隐发颤,“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你亲我的时候,我得多害怕?无论何时何地,同你在一处,我都怕你会突然和我亲密。你根本就不懂这种提心吊胆的滋味!”

    萧策安闭眸,深深吸气又呼气。

    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爱听!

    “够了!朕给了你泼天的富贵与权势,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欺瞒,你为何总是揪住这些小事不放?”

    “还有什么,今日一并说了。日后再胡言乱语,休怪朕不给你开口的机会。”

    杨柳呆住了,不说话了,只是泪还是在流。

    即便自小扮作男儿,青春懵懂时,杨柳也曾想过,她将与一个怎样的人共度一生。

    绝不是这般霸道的、自以为是的人。

    但因为萧策安,她连假想都是一种奢望。

    若不是她引起他的注意,父亲又怎会因她而死?这世上也只有她孤身漂泊、四海为家。

    “我偶尔会恨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迁怒,”杨柳抹干了泪,“但大多时候,我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萧策安心脏一紧,眸光霍然一亮。

    杨柳嗓音一如飘摇的风:“你是大雍天子。”

    轻飘飘的话,却如一记重锤。

    怒火几乎要将萧策安烧干,死死压抑着才没有一拳砸碎那诱她说出这些话的酒坛。

    他声音沉冷:“说,你爱朕。你若说了,日后咱们就好好过日子。你不说,往后叫朕知道了那奸夫,甭管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朕都提了剑砍了去。你爱一个,朕就砍一个。爱十个百个,朕就砍十个百个,定叫你尝尝这痛失所爱的滋味!”

    杨柳趴在案上,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萧策安等得肝胆欲裂,这才发现人竟睡着了。

    指尖还未碰到杨柳脸颊,热气扑面,杨柳眼睫便颤动起来,眉头也皱了。

    萧策安取来厚毯搭在杨柳身上,立在窗边,身形高大,低头看杨柳,神色意味不明。

    “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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