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草是糜人!灵使怎可将她与太子婚配……”宁氏震惊道。

    豊人被灵教划分为了三个等级。

    皇族帝氏,乃至高无上的灵族,与拥有神识的灵使一起,掌握绝对权利。

    世家公卿,统称为霄,可为官从军,但家族大事,尤其婚嫁仕途,需先过问灵使点算,才可决策行事。

    末为糜人,虽可参军务农、经商从艺,但绝不准与灵、霄通婚,更不能为官入学,否则世代堕入畜生道受尽凌辱永不超生。

    糜人万事都必听从灵使点算,不可自行决断。

    此制延续两百年,早已在豊国人心中根深蒂固。

    而赵奏清竟敢写下一个糜人的生辰,拿给豊国最尊贵的灵使测算。

    更可笑的是,师伐玉按这生辰竟算出了与当今太子定有三世情缘,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宁氏呆呆望着女儿,又看了看夫君。

    “娘,您还不明白吗?无论女儿写谁的命格,结果都会是命定太子妃,这与命格根本毫无关系!”

    赵奏清平静说道,“哪来的什么三世命缘,不过是为了让我入宫,装神弄鬼的把戏。”

    她知父亲对灵教持着几分若即若离,但母亲却十分信赖灵教点算。

    前世她在一阳宴拒了婚事后,便一直心中难安。

    自灵霄阁受罚回家,往后仍坚持每日抄诵《往生经》。

    直到去世前,她都还认为因自己顶撞了师伐玉的点算,所以灵神才早早收了她的命去。

    赵奏清心知母亲对灵教的信念非一时能转变,便话头一转,说道:

    “爹、娘,我知二老不忍女儿入局,”

    她眼中含泪,“但我既姓赵,就根本无法独善其身,生来便在这局中!今日你们护女儿一时,难道还能护我一世吗?”

    赵暨看着女儿,烛火下她双眼炯炯如天上明星。

    他颓然瘫坐,长叹一声,久久不言。

    赵奏清知道父亲一直颇为审慎,便也只静静坐着,等父亲开口。

    “近日旻县雪灾,民冻馁者无数。”赵暨嗓音低沉,传入耳中甚是沧桑悲悯。

    “但大祭司预言,不出一月灾情自可缓解。”

    “于是陛下便驳了我等请求拨款赈灾的折子,要居于旻县的王、刘两大世家开仓自救。”

    “但王刘两家主种桑田,余粮本就不多,哪够旻县十城百姓的吃食?于是我等又再上书,同时联络了邻县世家低价卖粮支援王刘……”

    王家,奏清看了眼母亲,那是外祖母的母家……

    “哼!什么自救,无非是桑丝利高,陛下早就盯上王刘的钱袋子!”

    宁氏气急,插嘴道:“正想趁这次雪灾好好让我母家和刘家刮一次血肉!”

    赵奏清暗暗思索,陛下要趁雪灾打压王刘,但父亲却联合其他世家暗中驰援,这不仅仅是忤逆上意这么简单。

    作为一国之君,怎能容忍宰相一号召,世家就如此团结的局面!

    “那太子去旻昌城……”赵奏清灵光一闪,

    “是为了震慑邻县世家,让他们不敢低价卖粮?”

    “何止不敢低价,”赵暨无奈道:

    “自太子到旻昌,其他世家就没再卖粮了…前日你外祖亲自登门,便是来交予我一封王氏家主的血书,”

    赵暨眼中似有泪光,“冻骨遍野,人相食。”

    “我望着那封血书,即刻便向张、裴去信,又附上血书,劝其卖粮。劝他们哪怕三倍高价,也断不可做下此等孽事!"

    “就在昨日,他们已开仓继续卖粮……”赵暨怆然说道。

    赵奏清却惊得后退两步,“世家因父亲劝言,舍利逆上、卖粮施救,”

    她抚着胸口,“但转而,赵家的女儿却嫁入东宫,这…这简直是要赵家成众矢之的,被万千世家唾弃!”

    “所以,原本我与你父亲商议,就算豁去我这条命,也断不能让你此时入宫!”宁氏凄凄说道。

    “阿奏,装疯不过一时之计,陛下和大祭司不会轻易罢休。”赵暨担忧道,

    “你是爹的底线,爹宁愿一开始就撕破脸皮,也断不让他们打你的主意!”

    可是,赵奏清心中大痛,就算如此,她也不能让母亲以血肉之躯挡在自己身前啊!

    “爹,现在断不可与陛下硬来!阿兄,阿兄他还在夷狄!”奏清焦心道。

    赵暨眸光一闪,“唉…今日你装疯攀扯那师大灵使,也不失为一计吧。以当今形势,怕也只有沾上师伐玉,才能让陛下暂缓你嫁入东宫的念头。”

    赵暨冷峻分析道:“但师伐玉是专为帝翀培养的下任祭司,陛下一直寄予厚望,断不会让这种无妄谣言污了师伐玉清名…”

    “所以,爹担心,他们反而会将计就计啊!”赵暨望着女儿,甚为担忧。

    奏清听罢,心下一沉,正要回话,突然门外传来柳管家的通报:

    “老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医,来给小姐瞧病的。”

    赵奏清立即和爹娘对视了一眼。

    “先带去前厅候着,小姐一会儿就来。”赵暨闷声回道,

    “唉,先去把太医应付了吧!”说罢,三人整装肃正,一起去了前厅。

    *

    沣京皇宫,灵箜塔内。

    已是更深时分,塔内空无一人。

    “啪!啪!”

    只有一声声响亮的鞭声,回荡在偌大的灵箜殿里。

    师伐玉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额角的汗水细密,青筋爆出,纵使整个后背已鲜血淋漓,也只是闷着,一声不吭。

    “啪!啪!”

    那是一柄水磨竹节鞭,末端被磨得锋利尖锐。

    一鞭下去,不仅即刻皮开肉绽,还又在伤处勾起丝丝血肉,看着甚是胆寒心惊。

    “好了!”

    灵箜殿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墨玉王座,远远看去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朵黑云。现下正入隆冬,上面铺着一整张毫无杂色的白虎皮。

    一男子头发花白,留着一撮山羊白胡,身着明黄龙纹锦袍,手支着头正歪在白虎墨玉座上,懒懒出声:

    “再打就死了。”

    执鞭人一听,赶紧放下钢鞭,俯首跪道:

    “属下教徒无方,坏了陛下大事,死不足惜。”

    “毕竟是赵暨的宝贝疙瘩,哪有那么好捉的。”座上的皇帝换了个姿势,继续道:

    “倒是伐玉,平白受了污蔑。”他眯起双眼盯着跪在下方、浑身血痕的师伐玉。

    “今日之前,伐玉从未见过赵氏女,恳请陛下与师傅明鉴。”他气若游丝,但仍声如戛玉。

    “但据暗卫所报,你今日确实去了山茶林。”执鞭那人冷冷出声。

    只见他面带半张铁皮雕花面具,身披一件灰花斗篷,看起来年纪四十有余。

    “自有暗卫相随,那便知徒儿自始至终都一人独行,从未见过他人。”

    “可是为何,她会知你行踪?”

    师伐玉默了片刻,“徒儿,不知。”

    那人听罢,又立马捡起钢鞭,二话不说又是一阵抽打。

    师伐玉雪白的衣袍早已殷红一片。

    “令风,叫你别打了,”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打死他也不知啊,你这些问题,该去问赵家那个疯丫头!”

    当今大祭司令风,统领豊国数千灵使,是豊朝皇帝最信任的人,也是师伐玉跟了十三年的师傅。

    令风赶忙停下,拱手对陛下道:“这样看,赵暨的手都已经伸进宫里了!”

    皇帝一听,瞬时怒目圆睁,“这个赵暨!真以为孤不敢动他了!”

    “陛下息怒,世家以赵氏马首是瞻,赵暨又门生无数,还是得小心应对,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眼看他两封书信便解了这旻县灾情,王刘两家连骨头都没吐出来一根!”

    皇帝仍旧面无表情,幽幽说道,“现下他赵相心系百姓,名满天下,反倒是孤这皇帝冷血无情,鱼肉万民。”

    “你倒说说,怎么个徐徐图之?”

    “陛下息怒!”令风赶紧伏跪,颤声道:“赵暨最宝贝的就是他那一双儿女。如今他大儿远在夷狄,身边就一小女,令风定能将这疯丫头拿捏在鼓掌之间。”

    他偷偷抬眼,见皇帝并未打断他的话,于是又接着说道:

    “这丫头不是半夜中邪才得了疯病吗?”

    “我灵箜塔气正清明,专治恶鬼上身!”令风阴笑两声,

    “反正都是要将那丫头箍来做质,既然风风光光的太子妃不做,那就让她来抜抜身上的邪祟!”

    “陛下,来日方长,疯与不疯还不是我灵教一句话的事。”令风阴阴笑着,皱纹乱糟糟地挤在面具之间。

    “嗯……”豊帝一下下捋着山羊胡,揣度着令风的对策。

    “大祭司!”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

    “皇后娘娘那边来话了,说去赵相府上的太医回来了。”

    “嗯,怎么说?”令风走到灵箜殿门边,隔着门问道。

    “太医说赵小姐脉象平稳,只是偶有疯言,恐是臆症,但臆症难断,一时无法定论。”

    令风听罢走回殿中,对皇帝转述后,不禁冷笑一声,

    “哼!臆症,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片子能装到什么时候!”

    “就照你的意思办吧!”皇帝一边慢慢起身,一边说道:

    “但悠着点,赵慎溪毕竟还带着五万精兵在夷狄,这丫头也是他的眼珠子!”

    他走到师伐玉身边,突然停住脚步,促狭笑道:“就让伐玉去,”

    “这‘心上人’亲自去接她来朝夕相处,哪有接不出来的道理!”

    师伐玉一顿,颔首低眉道:“伐玉遵旨。”

    令风斜睨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跟上皇帝,两人一并走出了殿门。

    两人刚走,师伐玉便瞬时歪倒下去,他白玉般的双手血管分明,极力撑着地面,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一阵阴寒顺着敞开的殿门直闯入内,门外高挂着一盏煌煌明月,月光洒在他身上,似泛起银银磷光。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微红的眼,师伐玉讶异于自己只匆匆一扫,竟能记得如此清晰。

    她那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珠,晶莹剔透,仿佛清晨的山花上摇摇欲坠的滴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禁自嘲一笑,极细微地低语道:

    “明明来都未来,怎会有茶花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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