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宛棠跑了,冒着大雨。

    因为何斯复真应了。

    好啊。

    他竟然说,好啊?

    池宛棠捧着热水杯,裹着长袖外套坐在休息室里,第四遍复盘前些天的那场对峙。

    果真是个混不吝的富二代,见着年轻漂亮的姑娘就挪不开眼走不动道,净想把人往床上拐。

    亏得她精,久经情场,换个生瓜蛋子来,早被迷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

    池宛棠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打打嘴炮玩玩行,男人是没有好东西的,傻子才动真格的。

    “阿嚏——”

    宛棠抽纸擤着鼻涕,卢浚手捧一次性纸杯推门进来,“来,我去附近药店给你买了感冒冲剂,趁热喝。”

    “谢谢啊。”

    这次是真心的感谢。

    因为感冒,宛棠的鼻头被纸磨得通红,浓重的鼻音导致声线变了,软糯糯的,让人忍不住怜爱。

    “要不要请假,我送你回去?”

    池宛棠笑着摇摇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年轻人是有眼力见,趁她病,要她情,学姐都不叫了。

    “不用了,我今天有外采任务,歇会儿就出去了。”

    “要不我替你?”

    太黏人就有点烦了。

    池宛棠放下喝了一半的冲剂,客客气气地回道:“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谢谢你哦。”

    看出了她的不耐,卢浚不再坚持,“那好吧,今天高温预警,你多注意,有事跟我发消息。”

    卢浚离开了,池宛棠托着腮,将剩下的药剂倒进了满是纸团的垃圾桶,脑子里想的,是那天初遇何斯复时看到的晚霞。

    明明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愣头青,为什么敢答应呢?

    上午九点左右,池宛棠收拾好装备,打车去了捐赠人给的地址。

    松间区古迎街道,也是池宛棠负责的区域,按照地址,她来到了一处老旧小区,看大门的保安都没有,人车随意出入。

    楼间距和巷道都很窄,两边停满了住户的车。

    沿街的一楼车库大多被改成了住所,住着行动不便的老人,大娘们手持扇子在凉棚下纳凉,麻将牌被摔在桌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池宛棠走进小区,路边随便找了个观棋的大爷,对着纸条上的地址询问:“大爷,我想问您一下,三栋六单元503户,怎么走啊?”

    大爷戴着老花镜,离远了眯着眼睛看看纸条,又低头从镜框上方打量着面前青春靓丽的女孩,“你有什么事啊?”

    “哦我是城市记忆馆的工作人员,收到了捐赠人信息,领导派我先过来看看登记一下,这是我的证件。”

    大爷又看了看池宛棠的证件,了然点头,耐心地给她指了路。

    哪知那姑娘也没急着走,挎着个大包揣手看着僵持不下的棋局。

    “送佛归殿呀……走了!谢谢大爷啊!”

    大爷听见了她嘀咕的那句“送佛归殿”,转头一看棋盘,没忍住上手推进了红方的卒子,又杀一轮,直接将军。

    “何老头儿!观棋不语观棋不语,你怎么还老上手呢!”

    “哈哈哈!”

    池宛棠找到了住处,站在门漆生锈脱落的防盗门前抬手轻叩,一边低头看着登记藏品的注意事项。

    门“嘎吱”开了,池宛棠微笑抬头,然后表情凝住。

    门内的男人歪头看她,笑得温柔和煦,“又见面了。”

    宛棠站在外面,对着纸条上的地址和门牌号,笑容消失,“有意思吗?跟我打游击呢?放一枪换个地儿?”

    他并不介意被呛,侧身请她进门,“我是捐赠人。”

    池宛棠猜疑着,没说话。

    何斯复耐心解释着,“这是我爷爷家,东西是他拜托我捐的,这回真是巧合。”

    是吗?鬼才信。

    “进来再说。”

    池宛棠探身打量屋内,确实看到了桌上已经备好的小木箱,这才肯踏进他家门。

    “是什么物件?”

    何斯复倒了杯温水给她,不答反问:“感冒了?”

    池宛棠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是啊,早知道那天就跟你去——”

    话陡然打住,因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何斯复的地盘。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那男人正含笑望着她,第六感告诉她,有危险的讯息。

    何斯复挑眉,佯装无知,“去……什么?”

    宛棠眨眨眼没接茬,卸下身上的装备,戴上手套,指了指桌上的箱子,“要捐的是它吗?”

    “嗯。”

    是一个红木箱,式样很简单,上下同宽,只是盒身中间的圆弧向外凸出,像个胖胖的花瓶,两边镂刻“龙腾华夏,凤舞神州”的繁体字样。

    繁复的花纹中央钉上了铜锁头,钥匙插在锁芯里,四处合页框起了两扇小门,精致的把手上已经氧化发黑,漆面不均匀的色块满是主人的使用痕迹。

    池宛棠上前拍下几张照片,已经大概知晓是个什么物件了,约莫是个梳妆盒。

    如此精美,保存又如此完好,可见主人是用心打理的。

    “可以打开看看吗?”

    何斯复转动钥匙取下锁头,打开了红木箱。

    小门内是一大两小三个抽屉,内里有些积落的灰尘,盒盖内侧是一面镜子,四角有些发污。

    简单测量了尺寸记录,宛棠打开了手机录音,“可以讲一下它的背景吗?或者故事来历?”

    “这是我曾祖母的梳妆盒,成婚后曾祖父送她的礼物。”

    原来是满载爱意的新婚礼物。

    “总听我爷爷说,他们的感情很好,是那个时代少见的因自由恋爱结合的夫妻。”

    何斯复的声音很好听,池宛棠看着桌上放着的梳妆盒,随着他的讲述,仿佛见证了数十年前的民国爱情。

    “他们都是民国五年生人,民国二十六年结婚,婚后不久曾祖随军北上参战,这木盒是临行前匆匆备下的。”

    池宛棠小心地抚着那小门的拉环,“后来呢?”

    “我的爷爷出生,曾祖父不知下落,后来听说他们的部队南撤,曾祖母是医疗兵,便一路救治伤员去寻他,再没回来。”

    “那你曾祖父呢?”

    何斯复看向她,继续道:“很幸运地活下来了,只是被炸瞎了眼,回祖宅后就一直守着这只木盒,孑然一身没有再娶,等了一辈子。”

    民国爱情十有九悲,池宛棠听得唏嘘不已。

    想到战火纷飞的年代,多的是舍小家为大家、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悲剧,她胸口堵得难受,良久说不出话。

    人就是很矛盾的。

    池宛棠听她的妈妈说男人不是好东西,听她说有钱人不要靠近,听她说爱情是不可靠的,听她说自己这样怪异的性格脾气根本不会有人爱。

    听得太久太多,池宛棠便也信以为真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靠近她的确实都是些好色之徒,跟她一样。

    在这个物欲横流爱情都可以被消费的时代,她被捂住耳朵推着向前走,从没有听听自己的心声。

    室内很静,她看着这个梳妆盒,仿佛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呼喊——

    勇敢些,自信些,你值得被爱,这世上会有人真心待你,你一样可以拥有这样真挚的爱情。

    何斯复关掉了录音,转向她,看着微微失神的女孩轻声问道:“饿吗?”

    池宛棠回神,尴尬地摇头,“不……不饿。”

    “留下吃午饭吧,我爷爷应该也要买菜回来了。”

    说着,他走进厨房穿上了围裙。

    池宛棠看着站在暖阳中的何斯复,指尖酥酥麻麻的似有什么在生根,心跳紊乱,有些莫名的情绪想要奔涌而出。

    很复杂,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境况,是以她根本不会也完全不想去解。

    于是,她统统按下,选择逃避了事。

    宛棠收拾好行装,没再敢看那个红木箱,“你保持手机畅通,后续会有上门收物的专员联系你,告辞。”

    匆匆留下句话,夺门而逃。

    不多时何大爷提着菜归家,开门就见自家孙子拿着锅铲坐在客厅的桌前发呆,“那丫头咋走了?物件他们不收?”

    “不知道。”

    “这小姑娘还挺有意思,会下棋!还漂亮,你怎么不留下吃饭啊,真是个木头脑袋!”

    何斯复闷声回答:“留了,没留住,跑了。”

    何大爷眼尖,看着孙子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瞬间就懂了。伸手夺过饭铲子,哼着小曲进了厨房,“咱们老何家专出情种唷。”

    /

    何斯复家的捐赠池宛棠没再跟进,收没收进馆内她也不知道。

    小半个月过去,她该吃吃该喝喝该撩撩,微信好友列表里的人来了又去,换了一茬又一茬。

    她没再纠结那天心里莫名出现的怪异情绪,将一切都归结于那个潘多拉魔盒似的红木箱。

    说到底大概是最近工作忙,加上见何斯复次数太多,缺少些姿色上乘的新面孔了。

    正面刚刚不过,她还不会躲吗?

    何斯复倒也识相,没再出现。

    池宛棠觉得,他果真就是上位者思维。

    他多金帅气稳重温柔,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何苦去几次三番地钓那总也不上钩的鱼,自讨没趣,自降身价。

    对,这样才对,他们本就不是对方狩猎圈里的猎物,何苦纠缠。

    微信一直在响,是驻村考察队的群消息,又有新人入群,还发了大额红包,池宛棠没抢,只点开看了章教授发的群公告。

    「今晚七点,开拔前聚餐,大家提前认识熟悉一下。盛世豪庭大酒店三楼,掬月厅,不见不散。」

    驻村的考察队已经组建完毕,后日下乡前往檀衍村。

    池宛棠看了眼时间,又查了下路线,酒店在市中心,地铁三号线直达,下班赶过去,刚好来得及。

    只是不巧,今天天气不好,似乎是台风过境,风极大,还下着雨。

    宛棠走出地铁,伞干脆也不打了,顶着背包狂奔几百米。

    又淋了个透心凉。

    她来得算早的,刚跑进大厅,头发还淌着水儿,正拿纸巾擦着脸,便被队里主事的文联领导招呼了过去。

    志愿者嘛,就是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哎小同志你过来一下,你是考察队的吧?”

    “对,我是志愿者,记忆馆来的。”

    大腹便便的领导拍拍她肩头,“我就说看着眼熟,你叫……”

    池宛棠保持着尴尬又得体的微笑,贴心地给领导递上纸巾擦手,“池宛棠,您叫我小棠就好。”

    然后接过他递来的车钥匙,听他吩咐:“哦好好好,那个小棠啊,正好你去我车里,把打印的资料拿来,座位上分发一下,注意千万不要淋湿了啊。”

    “好的。”

    池宛棠用衣服裹着套了袋子的纸质材料,爬楼梯上到三层,找到掬月厅推门进去,有些狼狈。

    厅里人不多,大概都是些小喽啰,她按吩咐,挨个座位发放怀里的资料。

    围着桌子绕圈,她头抬也没抬,没人和她说谢谢,偶尔还要因为雨水滴落在别人身上小声道歉。

    走向饭厅里侧,中间的位置都还没坐人,只有那正对大门、餐桌最中央的主位上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她只余光扫了眼,没细看。

    宛棠走近,将资料放在了他的身前,转身要绕开时,那人却将椅子后撤堵住去路,一条干净的热毛巾递至眼前。

    “这么喜欢淋雨啊?感冒好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池宛棠怔愣几秒,猛地转头,错愕地望向西装笔挺的何斯复,震惊不已。

    “你怎么在这???”

    何斯复看着她,还是那副温良无害云淡风轻的模样,轻声反问:“没人告诉你吗?”

    “什么?”

    “我是资助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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