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奔跑中,一阵熟悉的剜心巨痛突然袭来。

    只见她右脚踩空后,顿时失去平衡,翻转在地,接着还滚了几滚,停在了一片白茫茫的深山内。

    谢时此时再顾不上其他,只紧紧揪住自己的胸口,好似这样能缓解一些痛苦。

    接着她又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清明,将全身缩在早已支离破碎的嫁衣内,任凭大雪将她淹没。

    谢时好不甘心啊!

    她想努力抬头看天,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慢慢闭上......

    谢时在迂回曲折的小道上磕磕绊绊地走了十八年,一路凄风沥雨,她才刚刚看见了一点挣破旧梦的曙光,她才不想就此断送!

    可她从未如此痛过,剜心之痛此刻彷佛要从她的血肉钻入她的神魂,又再从她的神魂贯穿到她的心魄,她的眼里心里此刻流的都是猩红的血水,她的手已经麻木,再也抬不起来......

    谢时忘记留张字条在身上了。

    她已将赎身钱和赔罪钱都放在了掌门书桌上,如今她已是自由之身。

    她的尸骨要埋在爹娘旁边,周围再种上一些海棠、蔷薇、鸡冠花、山茶花,没有人祭拜也没关系,她可是四时都有鲜花长伴呢!

    ***

    离朱站在原地,他见红衣谢时飞远,却一点也不想抓住。

    此时他不禁反问自己:“我居然会恨她?我有什么资格恨她?”

    当日的事是他一手造成,如今纵是天荆地棘,寸步难行,他也应永不放弃。

    哪怕他就剩最后一口气,哪怕他会身死道消,三界除名,他也应该消散在找灵微的路上。

    哪怕,哪怕她以后会和扶竹结成连理,自己却只能说一句,恭喜。

    离朱刚做好以后他只会默默在远处祝福灵微的心理准备,突然便察觉到灵微的元神正在溃散!而且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不免心下大骇:“怎么可能!”

    等离朱赶到后山见此情景,他心中念了千余年的那一句灵微还未出口,他还未曾窥得旧人一丝容颜,可她如今便又要离他而去,这令他一时之间都忘了动。

    离朱只觉此刻一切都像极了那个夜晚,她也是像这样将自己团了起来,一地鲜血,一袭红衣......

    他觉得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离朱突然便惊疑自己其实是否一直入定未醒。

    是了,是了,这只是他做的一场旧梦罢了。

    是了,这只是一场旧梦,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她此刻明明应该在这婆娑世界某处,过她的逍遥游侠日子......

    离朱连忙闭上眼睛,嘴里呢喃:“心不是有,心不是无,心不非有,心不非无。是有是无即堕是,非有......”【注】

    静心诀只念了几句,他却吐出一大口的鲜血。

    他连忙睁大双眼,再次定睛看向几步外的谢时。

    不!不对!这是真的!她再次来到了他身边!她的呢喃!她的痛苦如此清晰可闻!怎么会是假的?

    于是离朱再忍不住奔向谢时身边,也不管他嘴角不断流出的鲜血,一心为她稳定即将溃散的神魂。

    他轻轻抚过谢时的脸颊,这世上哪来的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他早该想到的。

    离朱惊疑之后是惊怒!她怎会如此!按说转世之后,应是万全之身!

    接着他便不顾自己刚刚一念悲喜心神受损,不顾往日自己念叨的纲常伦理,毫不犹豫地将神识探入了谢时元神之中。

    “怎么会只有半颗心。”他嘴里喃喃念道。

    此刻的离朱有些失态,后悔、满足、恐惧、厌恶几乎让他快要窒息,他突然便再也不想管这世上俗人会如何看他,他只想紧紧抱住谢时这棵救命之草,再也不松开。

    他只想,再不负她。

    谢时昏沉之间已经回顾完了自己潦潦草草的十八年。

    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心疾治好,然后赏遍世间美景,吃遍世间美食,要是路见不平了再拔个刀,多洒脱啊。

    倘若再有几个狐朋酒友固然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只是可惜了自己酿的梨花白,无人劝醉。

    等谢时回顾完,将死未死之际,她觉得她似乎又见到了旧梦中的那一袭霜白,不过这次不一样,它正快速向自己袭来,真是好大的一朵梨花。

    嗯?不对,好像是个人?

    是白无常来找她了吗?

    书里可没写白无常长得这么好看呢,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般,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就是脸色太难看了些。

    而且这白无常既没有勾魂夺魄的锁链,又没有可以将她敲晕带走的哭丧棒。

    他只有一身霜白长袍比较符合他的身份,噫,看来话本里写的不可尽信。

    再说,黑无常去哪了?

    而且这白无常的身上好暖和啊......

    不对不对,鬼应该是冷冰冰的吧?那眼前的是谁?

    谢时昏昏沉沉之际,哪里还能分得清什么是非,只是心疾引得她掉入了无尽深渊,再没有笑语喧哗,锁住了一棵佞草的心猿意马。

    师尊,你可知,玉簪中断,覆水难收。

    ***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

    此刻玉清宗招摇峰旧棂殿前,玄青掌门、临水真人与垂簪女君收到离朱仙尊来信,纷纷在此等候。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天,却谁都不准备先开尊口。

    僵持到最后,垂簪女君辈分最小,行吧,只好她来:“师兄他才游历十甲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临水真人是个直肠子:“可能想收徒弟了吧。”

    他见师兄师妹同时看向自己,瞬时瞪大双眼,反问道:“明天就是收徒大会了,他这时回来,除了准备收徒,还能干什么?”

    不想临水真人过了一会,他悟了。

    只见他悄悄压低嗓门看向另外两人:“你们说,师兄他不会已经找到灵微了吧?”

    玄青掌门与垂簪女君无奈看天:好像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破你的阵法,偷听你说话似的。

    不过可喜的是,你总算开窍了!

    玄青掌门拂了拂留了多年的美长须:“此番对离朱而言不知是福是祸,也不知灵微她,可会恨我们。”

    临水真人与垂簪女君:唉......

    ***

    世上琐事,即是历久弥新,也终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离朱,谢时与扶竹三人坐法船飞行数日,终于踏入玉清宗地界。

    此刻仍是风雪未停,春意却已渐浓,是个好兆头。

    寒风似刀,离朱坐在船头,却任由其吹过他的面颊。

    他正专心看着面前那枝含苞待放的桃枝,好似想把玩,只是双手正紧紧握着茶杯,暂且触摸不到它。

    扶竹正在船屋内照顾谢时。

    回顾此生,他是一根只知道向天蛮长的青竹,兀自沉浸在飞升大道的美梦中,等灵微去后,他才终于知道要好好低头看看脚下的世界,却再也寻不到那人的残影。

    幸好老天又给了他一个机会。

    谢时一睁眼便瞧见了头顶雪青底绣萱草的床帐,再一转头,便是似曾相识的青竹暗纹:“算命先生?”

    扶竹见谢时醒来连忙咳了几声掩住慌乱:“师妹你醒了。”

    接着又心下一哽:“我与师尊在华兰派做客,我们正准备去后山修炼,不想却见到昏倒在雪中的你,师尊见你骨骼惊奇,道你是个难得一遇的修道圣体,便将你收为了三弟子,你此刻正在回玉清宗的法船内。”

    扶竹的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不清不楚,但谢时还是听懂了来龙去脉,她不敢置信地指着她自己:“我?难得一遇?修道圣体?玉清宗?可我明明连引气入体都不得法门。”

    扶竹松了口气:“自然是你,有人适合剑道,有人适合器道,自然就有人适合天地之道。”像我们这类天生地长的,自然对天道的感悟才是最深刻的。

    “华兰派的功法并不适合你,那些无用的东西,你便是再练一万年,也只能堪堪碰到一丝天道的边......”

    等等,她被师尊收为三弟子了?她是三弟子,那在她眼前的是?她的师尊是?

    扶竹见谢时脸色变化一番之后,终于抓住了重点,于是不待谢时开口询问,他就十分郑重其事地向她解释:“我便是你的大师兄扶竹,以后我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伤害。”

    “那师尊呢?”谢时的师尊喊得顺口极了,像是已喊了千千万万遍般熟稔。

    谢时醒了一会便体力不支沉沉睡去了,等她安稳后,扶竹也来到船前坐下,不知是风冷还是茶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日在市集中,我看她清贫,还当她是那贪图富贵之人,因此眼见她被刁难,我无动于衷......”

    谈及此处,他的心中满是后悔:“更让我揪心的是,她误入我的结界,瞧见了我,我却以为是那些药丸的缘故。要不是师尊你,我就......”

    离朱似往常般淡漠疏离:“旧事莫重提,不必我多说,你心中应有数。再者,一个月后,她便开始跟着我修炼。”

    扶竹有些恍惚,他顿了顿:“嗯。自该如此。”

    离朱又劝诫扶竹:“你我名义上虽为师徒,倒不如说前半生都是那人的棋子罢了。你之天资不下于我,只是比我晚生些时候,又耽误了这千余年,望你今后能勤于修炼,早日得成大道。”

    扶竹收起悔恨:“自然,只要我努力修炼变得强大,她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离朱最后却道:“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

    ***

    忽忽岁暮,匆匆年朝,两世为人,眼是桃花,心是流水,只是桃花终归要落入流水之中,随水而去。

    谢时昏睡间呢喃出声:“哪有什么白无常,原是师尊的桃花眼勾去了我的心魄。”

    天地间,风雪飘摇,离朱的心却突然重新落地生了根。

    原来,千年沧海,他心中所念,不过这一句师尊。

    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他的心中此时却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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