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友谊就像是壁虎尾巴,能轻快地决裂,又能迅速地恢复。

    即使恢复不了也没关系,谁都认为自己未来会有更多朋友。

    成年人的友谊却不同,它轰然倒塌后便满地稀烂。

    从此伤疤再不提,江湖无须见。

    可这一次,她还是决定刨根问底。

    因为那人是母亲吴茜生前最想见、却一直没有找到的故旧。

    因为那人知道自己的身世。

    去哪里找呢?

    幸好她创业后在人才网站购买过企业会员。于是先登录网站,再设置关键字,经过几轮搜索,竟真下载到了那人的简历!

    这是一份躺在数据库12载,一直没有更新过的简历,最后登陆日期是2012年10月。

    那时她才读小学,吴茜正值壮年,单亲家庭也不乏温馨。

    她认真地看了看这份资料:

    夏志琪,1978年出生,34岁,开城人,海城师范大学本科毕业。

    细节完全对上了,对方今年应该46岁,还不到退休年龄,为什么简历一直没有更新?

    是事业一直顺畅,所以放弃了跳槽打算吗?还是另有隐情?

    她先试着搜对方的微信号,没有——也许隐藏了,也许常用微信号和这个号码无关。

    思虑再三,她决心打对方的手机。

    “嘟”的一声长音,她松了口气。

    又是“嘟”的一声,她忍不住想,夏阿姨会愿意沟通吗?

    第三声,第四声,每一声都拨动着她雀跃的心弦。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过去的那些年,似乎都在朝她招手了。

    她是被一个来自楼下的大嗓门喊醒的。

    那女人用石破惊天的嗓音暴喝:“29号301的包惠英,你大姐留言说是9点半,速战速决!”

    她睁开眼,四周环境陌生,墙上的全家福上有一对夫妻、一双儿女,每张脸都不认得。

    可她的单亲家庭家明明仅有两口人,自己和吴茜。

    她踮着脚悄然下床,从书桌上捡起一个作业本。封皮上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夏志琪。

    笔迹工整娟秀,一看就练过庞中华硬笔,那个年代的人很流行练这种字。

    冷汗涔涔中,她才留意手撕台历停留的那一页显示:农历丙子年,1996年3月16号礼拜六。

    完犊子了,穿越了?

    她望着被清晨阳光照得透明的窗帘正出神,只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慌慌张张冲进房间喊:“快收拾东西!”

    这是要去打仗还是逃难?

    中年妇女见她表情迷茫,道:“你大姨都在招待所开好房了,我们先去洗。”

    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为洗澡啊。

    确实,老妈说小时候很多人洗澡全靠公共浴室,偶儿亲友们会凑钱在招待所开房,实现洗澡自由。

    浑浑噩噩中,她和包惠英挎上装着洗浴用品小篮子,坐上公交车,很快来到目的地。

    只见招牌上写着:开城市东郊招待所。

    哗哗的流水声中,她思考着对策。

    从年份上来判断,夏志琪应该正处于高三下学期,幸好她刚从大学毕业,学业还能应付。

    创业也有一段时间了,人情世故绝对够用。

    问题是,高等学府已毕业的她,难道又要回炉重铸?

    这一场热水澡洗得酣畅淋漓,完事后她下楼,看见包惠英正在招待所门口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说话。

    有的女人即便到了四十岁也能一看瞧出来年轻时特美。

    眼前的这位就是,打扮属于小市民的洋气带点俗。

    神态很热忱,眼神却冷漠,气质割裂。

    此刻她正拉着包惠英的手,亲亲热热地拉家常。

    美妇人沾沾自喜:“我家要装空调了。”包惠英用夸张的表情:“你可真舍得。”

    美妇人叹气,嗔怒中带着显摆:“不是我,是他说要给我惊喜,那可是一万块钱啊!”

    包惠英很知趣地表达了羡慕。

    已婚妇女间的社交,很难跳出“夸孩子骂老公”和“批判公婆”的窠臼。

    等到她走远,包惠英才对女儿讲:“你沈姨高一的儿子学习一下降,她就冲到学校问是谁勾引他早恋。”

    夏志琪好奇地问:“她咋这么泼辣?”

    包惠英说:“她男人是那高中的副校长。”原来是校长夫人。

    回家后,包惠英略作休息便准备午饭。

    挂钟敲响11下时,夏朝洪回来,一进门就找老婆吵架。

    原来是老婆没和丈夫商量,自作主张去电信局申请安装电话座机,足足花了4000块。

    包惠英和丈夫吵架从来没输过,通常冷眼看他上蹿下跳,然后再云淡风轻地说两句,保准噎死他。

    这次也差不多。

    只听男的道:“咱家这对龙凤胎很快就要高考了,大学学费得给孩子存足。”

    女的说:“至于没钱吗?我下班后可以去私营饭店兼职,摆摊卖盒饭也行。”

    男的反驳:“我好歹也是文化局干事,你怎么整天就想着摆摊,那么爱丢人现眼,怎么不去做鸡?”

    女的也不恼,慢悠悠来了句:“不过了,离婚!”

    男的见老婆冷面冷脸,弱弱地问:“那个,离婚后你有什么打算?”

    女的仍旧面无表情:“做鸡。”

    他们对话的同时,外面铁门“哗啦啦”直响,一个和夏志琪差不多大的男孩手里抱着篮球,满脸淌汗地进了屋。

    他刚来就听见那两个字,立即兴高采烈地吆喝:“老幺,今天有好吃的!”

    这个应该是她的龙凤胎哥哥。

    夏志琪打开卧室门,露出半个脑袋问:“啥好吃的?”

    夏志超大声喊:“咱妈要做鸡!”

    话音刚落,就从亲妈那里得到了一通猛锤:“吃屁吧你!”

    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全家人在悠扬的女声独唱中,分享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那首歌大概叫《真的好想你》,女声一会唱“滋润着我的爱”,一会感叹“你是我生命的黎明”。

    妈呀,过去的情歌咋这么甜腻捏。

    下午父子都出去有事,没想到校长夫人竟登门拜访,还拎了一袋水果。

    此刻她已换上休闲装,萝卜腿裤搭配呢子夹克,显得又时髦又利落。

    包惠英好一通夸,连头发丝都赞美到了。

    沈国香则夸家里拾掇得干净,女儿出落得漂亮。

    两个女人商业吹捧了好一通,边上的人听得直打哈欠。

    包惠英诚心留饭,很快就挎着竹篮子出门买菜。

    沈国香确认包惠英走远,这才慢慢踱步来到餐厅。

    夏志琪表面上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沈国香靠近她后咳嗽两声,笑道;“志琪,最近功课忙不忙啊,可别累着自己啊。”

    她礼貌地应对了一下。

    沈国香寒暄后,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而是压低声音说:“阿姨想说说和你爸之间的事儿,我心里实在委屈。”

    一个泼辣的美妇人要对她倾诉委屈?夏志琪心中警铃大作。

    趁着女主人不在,拉着人家未成年的闺女谈男女之事,恐怕没有好心。

    见她沉默不表态,沈国香立即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夏朝洪最近总去她单位,有时候门房都说人不在,他也赖着不走。

    别人问起身份来历,他只说是沈国香的男人。

    夏志琪听得脑门嗡嗡叫,心里略微有了点数。

    男人通常是下过本钱又没得到想要的,心有不甘,才会纠缠。

    果然,沈国香随即拿出个小巧首饰盒,里面是条金灿灿的项链,说是特意来还。

    夏志琪不由心疼起新妈妈,她倘若知情的话,难免大闹一场,说不定还会去文化局告状。

    兄妹两个说不定连高考也受影响。

    真到了那一步,这个家迅速就会垮。

    想到这里,她笑道:“阿姨,大人的事难道不该找大人说嘛?”

    沈国香扭捏道:“阿姨也是怕人笑话,压力大。”

    夏志琪装无辜:“可我不像你儿子那样有早恋经验,男女间的事我不懂哎。”

    沈国香眼神很快冷下来。很快,虚伪的笑意重新浮现,她强辩道:“阿姨是觉得你——”

    夏志琪截住她的话,笑眯眯地说:

    “阿姨,整件事我最想不通的是,你明明有很多体面解决的办法。

    比如找我爸的上级告状,向我妈告状,或者请你丈夫出面,哪怕报警也行,为啥非要找一个孩子当传话筒?

    你是不是觉得小孩好骗啊?”

    尽管神态天真,语气和腔调却不是。

    沈国香眉毛一挑,看上去要反击了。

    只听她冷笑着质问:“志琪你小小年纪,也把人想得太坏了。”

    夏志琪面无表情地说:“不对吗?你要是去找大人们告状,难免会被追问,很多隐情就藏不住了。可你找一个小姑娘说这些,她会因为害羞,根本不敢问。于是很多细节就不会曝光。”

    言毕,她双目灼灼地望着她,好像在说:你未必像自己形容得那样无辜!

    沈国香原本计划得很好,先抛出话题,再一走了之。

    等小女孩见了妈,肯定迫不及待地把事儿全抖搂出来。

    且等着这个家闹得鸡飞狗跳吧!

    现在看来她的算盘落空了。

    只听夏志琪又道:“明明知道我快要高考,还来我跟前说这个,看来有的人不仅阴险,心眼也不好。我妈知道了说不定会去你家拼命!你家校长万一知道了,新空调吹起来恐怕就不舒服了。”

    沈国香听罢倒吸一口冷气——三十老娘倒绷孩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

    她竟然被一个小女孩教训了一顿!

    逻辑分明,有理有据。

    这还是那个文静怕羞的夏志琪吗?

    沈国香又羞又气,也不好意思发火,不等包惠英回来便落荒而逃。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夏志琪心说: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要的是贾瑞命。你却是来要别人全家的安生。

    眼下的一切,只能说明你是个色厉内荏的货。

    姑奶奶要是上了你的当,那才叫见鬼呢!

    包惠英很快买菜回家,回来就问:“人呢?”

    傻妈妈还蒙在鼓里,要为这个诚心破坏她们家的女人张罗吃喝。

    趁着包惠英送客,她迅速把首饰盒塞进书包。

    现在她比较担心的是,倘若自己保持沉默、冷处理,万一夏朝洪还继续骗妻子呢?

    那不是助纣为虐?

    不行,她得敲打下这个男人。

    没多久,夏朝洪就回来了,只见女儿手里捏了个盒子,慢条斯理地问:“你买的?”

    “怎么到你手里了?谁拿来的?说啥了?”夏朝洪连着抛出好几个问题,明显有些慌。

    夏志琪做天真状:“沈姨拿的,说是你托她买给老妈的礼物。”

    夏朝洪暗自松口气,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没说别的?”

    夏志琪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道:“说让我悄悄给你。”

    “对对,确实是给惠英的惊喜。”夏朝洪忙不迭地点头。

    “啥惊喜?”,包惠英从厨房推门而出。

    夏朝洪见风使舵,立即把首饰盒子递过去。

    包惠英有点不好意思,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边打开,一边用喜滋滋的语调埋怨:“买这干啥!花了不少钱吧?”

    夏朝洪忙道:“还好,还好。”

    包惠英跑到镜子前,把金链子在脖子上比划好久才说:“我就是个饭店捏包子的,没必要戴这么贵重的首饰。还是留着给闺女当嫁妆吧。”

    夏志琪有点恨铁不成钢,嚷嚷道:“别,这是爸的心思,嫁妆叫他再买!”

    说完这个,她一个劲儿朝夏朝洪挤眉弄眼。

    夏朝洪吃不准沈国香究竟和闺女都透露了什么,只能道:“对啊,再买,给你们全买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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