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桑在姚颂的指导下,将信攒个纸卷塞进一个竹筒里。

    因为易得,轻便,还防水。

    所以竹筒是那个时代最普遍的信封。

    接着用红泥封口。

    田桑怕信差弄错。

    于是特意在红泥上按了个指印。

    眼见着差人将信取走。

    心这才安了一半。

    另一半。

    也就是此行主要目的,另一封信的事。

    她刚起个头。

    就看衙役过来催请。

    只因今日衙门放告。

    县令得去开堂审案了。

    田桑看时间紧迫。

    上赶着强拦下姚颂。

    刚简要说完。

    又看县丞提着大巾火急火燎赶来。

    他神情凝重。

    中途瞪了田桑一眼。

    接着便将姚颂拉倒一旁咬耳朵。

    两句话的功夫。

    姚颂挤眉弄眼就换了张面孔。

    他大眉一挑,官口一瘪。

    一副官场老谋姿态。

    接着留下句冷冰冰的‘送客’,拂袖而走。

    田桑追过去。

    于是姚颂拉起县丞在前头跑。

    田桑带着丫头和老黑在后头追。

    主要是老黑见他们跑比较兴奋。

    最终在大堂后的游廊下将他们截住。

    “这是县衙,你们跑什么?”

    俩老头恍然,突然猛吸口气,昂首挺胸。

    姚颂理理衣袍,大袖一挥,“你方才说的事,本县,不能答应!”

    “一封信而已,为什么?”

    姚颂僵在那里。

    他想找个好点的理由打发田桑。

    既能将事推出去。

    又能不得罪田桑的后台。

    谁知县丞竟高抬横眉跳出来。

    “嘿,你个不知深浅的山野丫头!孙家郎君救了你,你让堂堂县尊写感谢信?你以为你是谁!”

    按照常规,此刻便要喊来差役将人轰出去。

    姚颂终归怕麻烦,阻止了他。

    “柳家的事我劝你还是别管了,回去吧!”

    田桑自是没听明白。

    刚要追问,又被来报的差役打断。

    而说的恰好就是孙晟的事儿。

    是孙晟接到县衙通知,来领浮签的。

    是礼部核准,发下来的准考证。

    “好嘛,都凑一块儿了,那就一起吧!”

    姚颂说罢,给县丞使个眼色,便招呼大家同去了东边的二堂。

    那是姚颂不公开审理案件的地方。

    田桑将怀里藏的最后一个清明粑拿给丫头。

    让她和黑狗待在二堂外的院子里。

    这时,孙晟恰被方才那个差役引进来。

    两人目光遭遇。

    田桑眼神变得躲躲闪闪。

    孙晟察觉,锁定追击。

    两人叽叽喳喳,这便一起进了屋。

    姚颂包了幞头,换了身圆领缺胯的青袍官服后脚进来。

    孙晟这便立正,朝姚颂作礼。

    直到姚颂坐定方才禀明来由。

    姚颂肃块脸,双手据案,看眼堂下,没说话。

    孙晟疑惑,悄悄转头质问田桑:“你又闯祸啦?”

    田桑立刻摆手摇头。

    这时,县丞进来。

    跟他进来的还有两人。

    “二叔!”孙晟惊呼。

    其中一人正是孙晟的亲二叔柳俊利。

    现如今柳家的当家主君。

    他一身细葛褐衣,头带银冠,塌鼻棱眼。

    显然一副小人相貌。

    他始终躬着腰杆。

    对姚颂点头哈腰。

    面对孙晟时,又端起姿态。

    “二叔,您怎么来了?”

    柳俊利平平看他一眼,没回答,只等堂上吩咐。

    跟县丞进来的另一个人,则是县里的主簿。

    一个看上去极没存在感的花须老书袋。

    县丞将柳俊利递交的诉状递到姚颂面前。

    柳俊利即刻下跪。

    装得一副愤愤不平。

    说的竟是举告自家亲侄不敬先祖、轻慢尊长的不孝大罪。

    姚颂拧眉看完诉状,最后往堂下瞪一眼。

    “大胆!”

    他不动声色举起手中界方重重拍到案上。

    田桑给吓一激灵。

    柳家二叔俊利更是吓得往下躬低一寸。

    “‘不孝’乃‘十恶’大罪,此子素有德名,又得几方大儒作保,刺史大人亲自举荐科考,尔敢诬告?”

    姚颂果真是老司机。

    官威拿捏得十足。

    柳俊利眼下已然惊了满额细汗。

    身体也抖起来。

    他堪堪擦去汗水。

    愣了半晌。

    突然猛吸口气直起身来,喊道:“大人,小的何曾污他!都是骨肉至亲,若非天怒人怨,我又岂会如此?”

    柳俊利停下来咽了嘴口水,接着又道:“日前,家兄柳氏俊才应宗族耆老之请携子归乡祭祖,也顺道办场为其子得刺史大人青眼,提拔科举而向相邻敬拜的乡宴。全族老小,乃至各乡长里正、名望大儒皆来恭贺。岂料,这竖子竟为与一贱婢游山玩水,中途跑了,这祭文念了一半,才发现正主不在,害得族中两位已年逾七旬的老叔公拉下脸皮挨个给人陪不是,眼下都气病了,生命垂危呀!”说着还假意抹起泪来。

    孙晟还是孝顺的,凝眉恳切问:“两位叔祖当真气病了?”

    柳俊利根本不作理会。

    一拂袖,给了个苦脸又继续转到另一边抽泣抹泪。

    田桑反倒笑了。

    毕竟她一个浑身戏胞的戏精看一个古代老头儿装腔作势,简直就是小儿科。

    她挨近孙晟,撞了他一胳膊,嬉笑道:“喂,说你去游山玩水了,还跟一贱……”

    孙晟回头看她。

    田桑一忖他眼神,这才晃悟。

    霎时惊呼:“我就是那贱婢?”

    说罢,转身就朝柳俊利去。

    出拳出脚,嘴里还嚷着:“你丫贱婢!”

    柳家二叔被那气势吓倒。

    瘫坐在地,畏畏缩缩,举个小拳,连声责骂:“你这悍妇,粗鄙!”

    幸好孙晟一把将田桑抱回。

    柳俊利才不至血溅当场。

    又一声界方震耳。

    姚颂的脸又黑又搞笑,他问:“此间兹事体大,仅凭这一面之词,你叫本官如何取信?”

    “我有人证,亦有物证!”柳俊利又‘噌’的跪回来。

    他看眼侍立在姚颂旁的县丞。

    县丞就走下来,朝外吩咐衙役带证人。

    而柳俊利则从怀中仔细掏出一沓纸。

    然后双手举过头顶交给县丞。

    “大人,这些是那日没烧的祭文,还有合族叔伯耆老怒斥这竖子不敬先祖的亲笔手书以及签字画押,以及乡里长正见证的亲笔画押。再往下便是萧掌柜的证言。那日柳家父子是去萧掌柜处查账,便是他将孙家飞去传信的鸽子亲手交到此子手中的。萧掌柜可是他母家孙家的人,总不至于冤枉他吧!”

    姚颂粗略翻看几眼。

    但见衙役推门,将三名证人引了进来。

    都是中年男子。

    一个便是方才柳俊利口中的萧掌柜。

    令两个分别是那病倒的两位柳家老叔祖的孙子。

    三人都偷偷往堂上瞟了一眼。

    而后恭敬向县令下跪作礼。

    那两个孙子拿出了自家祖父的药方。

    上面留有药铺掌柜的印鉴。

    唯独萧掌柜作证时,吞吞吐吐,始终不敢正眼看孙晟。

    眼下原告人证物证具在。

    看姚颂的脸色,即便他有心回护,也难办。

    姚颂遂端肃诘问:“柳沧海,你知罪否?”

    堂间立下安静。

    田桑反问:“柳沧海,谁是柳沧海?”

    良久,孙晟凝神,朝堂上起手礼拜,“在下柳沧海,不知!”

    “你是柳沧海?”田桑拉过孙晟,狐疑盯着他。

    孙晟有意回避田桑的目光。

    可在公堂上,实在架不住她一再藐视公堂的举动。

    于是一把甩开衣袖,昂首挺胸,举眉埋眼看着她,说:“我就是柳沧海,入族谱时,家中族老按辈份给起的名,你有意见?”

    田桑有些蒙。

    是孙晟的态度令她不解。

    先前因着他爹柳俊才入赘孙家。

    所以他跟着他娘姓。

    单名一个晟字。

    可孙家历代从商,是商籍,无法入仕。

    所以孙柳夫妻为了儿子的前程和离了。

    他跟他爹又回到柳家的族谱上。

    既然姓回了柳。

    那改名也属正常。

    可她听到孙晟的新名字,总觉得别扭。

    念着别扭,反观孙晟看她的表情也别扭。

    眼下没工夫追究。

    只因姚县令又使了一记惊堂。

    “你既不认,那我来问你,他说你弃祭祀大事不顾,可有此事?”

    孙晟迟疑了。

    吞吞答:“有!”

    姚颂再问:“那柳家两位叔祖因你无故缺席祭礼和乡宴而病,是也不是?”

    孙晟喉哽,无奈又答了个‘是’。

    接下来,按惯例,姚颂就要作结案陈词了。

    他果然拍了又一记界方。

    可一张口就被田桑生生打断。

    “是个屁!”她往前走到姚颂案前,“姚颂,你这么问不对!”

    “放肆!”县丞瞪眼,指着他骂,“县公名讳岂是你一介山野小民可以直呼的?无礼至极!”

    田桑非但不怕,反而很随意,“你怎么跟未雨一样啊,难道他不叫‘姚颂’?说正事儿呢,别打岔!”

    县丞死都想不通。

    他这个县署二把手居然三番五次被这野丫头拿捏。

    诚然,姚颂又两句打发了他。

    而后招呼田桑靠拢。

    “哎呀,你个无知女郎!不孝是大罪,对方人证物证具在,所以不管什么理由,他都难逃国法。我那么问,是想快些将这案子移交到刺史府,请刺史大人从中斡旋,与两家说和,此事或许还能回转,否则,丢了举荐名额事小,这罪名一旦落实,可判死啊!”

    田桑惊了,“我艹,就缺席个娱乐活动,要这么猛吗?”

    她不经捂住自己的脖颈,深深眼下口水,心里想着:若是放到现代,她这样的,家庭聚会十有八九都跑出去会狐朋狗友了,那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后脊散发的阵阵凉意,瘆得她脑门儿发颤。

    但她只用一句话便成功安抚了自己的小心肝:“还好我在这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族,光棍儿一个!”

    深吸了口气,田桑接着辩,“你放屁!”

    伴随着那个‘屁’字。

    一堆唾沫星子顺势爬到县令脸上。

    “他那是牵强附会!他们有人证,我也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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