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胡水生轻轻放下手中酒盏,那双历经岁月洗礼却依旧温和的眼睛此刻也不禁阖目微垂,他叹了口气,慈爱地看向俩人:“我今儿同村长说了,咱家两个男丁出一人就成,他当场没有回话,只说再考虑考虑。”

    “若是成,咱家就我去就行,若是不成,就得辛苦榆明一起去。”

    “爷爷。”平安睨了木头一眼,他立马站直身体,主动请缨,“这种事情自然是咱们晚辈来,爷爷您安心在家歇息就成。”

    胡水生连忙推辞:“我干重活干惯了,这服役辛劳,榆明受不住的。”

    “爷爷,这如何使得,您该在家好好修养才是。”木头赶忙接话,他自信地拍了拍心口,“不就是走走路,挥挥锄头吗,在家里我都学会了。”

    “不一样,劳役的辛苦你想不到的。”

    两人一番你谦我让,胡水生这才接受孙婿好意。

    只可惜,不过两日,村中便传来消息,今年劳力稀缺,那十二三岁的都被迫加入徭役的队伍之中,之前爷爷与村长商议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今年这徭役确实奇怪,提前开始不说,时间也比往常要久,平安本想出些钱代了徭役,可今年的代徭税却不同往年,需一人缴纳五贯。

    她家现在的家底,东拼西凑,也只能凑出五贯钱。

    平安想将胡水生赎出,可他却怎么都不让。

    平安只得嘱咐木头白日里多照顾一下爷爷,木头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会见得娘子温柔小意的叮嘱,自然拍胸脯答应。

    在他看来,自己这段时日做了不少农活,早已轻车熟路,小小徭役,不在话下。

    村里定于四月初一始服春役,届时村民需自带干粮与农具按时到达指定地点。

    徭役开始这日,木头睁着朦胧的双眼被平安叫醒,用完汤饼,胡水生喊上孙婿,两人挑着扁担竹担锄头之类农具便摸黑出发。

    因服役之地距家路途遥远,为按时抵达,村民们均需早早动身,一路上,两人陆续遇见出门的村人。

    他们这春役,便是从最远处开始修,修到家门结束。

    县里以洛河、玉溪河交汇处为分界,将沿河村落划分成两半,各自向背开修。

    一行人自月河村向东步行十余里,方抵达洛河与玉溪河交汇处。

    到这也不能马上动工,只因这填补夯实河堤的泥石,却是丘陵之地才可得,众人需再挑着空担向东南方向行数里,用人力将那些泥土卵石挑回此地,才可开始加固堤坝。

    半路上,木头光是听着这行路里数便开始两眼发黑,再想到需挑着那重如千斤的担子来回穿行,两条腿尚未行路,便已觉软绵绵如汤饼。

    看着一片漆黑的前路,木头心中暗自打起了退堂鼓,这活,光是听着便累死人。可想了想家中的条件,他咬咬牙,将跑路的话憋回心间。

    胡水生也知他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他早已准备了东西遮遮那监工的眼,人家放了一马,只希望自家这孙婿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才是。

    另一边,想着今日爷爷他们要服役,平安心中总惴惴不安,她卖完带出的鱼便匆匆往家赶。

    赚钱重要,照顾家人也重要。

    每年徭役结束,村里的人都得瘦上几圈,若是能寻到一个膀阔腰圆的,那定是未服役的富户无疑。

    这徭役的苦力活极其耗费体力,爷爷他们早上带出去的那干巴巴的行路干粮只能果腹,却难支撑重活之下身体的损耗。

    今儿这菜,需得油水丰厚又下饭才行。

    做饭前,平安先将洗净的萝卜切成均匀的厚块,每块又用刀切出上下相间的三条,将切好的萝卜挂在擦净的晾绳上,她方回到灶间添了一把火。

    若是太阳大,这萝卜晒上一日便可入坛。

    弄完这些,时间已是有些紧张,她飞快下刀,将买来的五花猪肉与萝卜一起切成寸长的丁状。

    锅中入猪油融化,下肉丁与桂皮煸香。

    说起来,这道菜还是她家中一位长辈所教,以前平安炖肉,喜放多种香料,可这位长辈却告诉她,香料贵精不贵多。

    炖这猪肉,一味桂皮足矣,加上大料反而会使猪肉发酸。

    平安当时尝着他炖煮出来的仔猪肉炖萝卜,连吃了好几碗饭。一回想,那独特淳朴至极的鲜味仿佛跨越时间长河,再度回到她的口中,她舌尖的味蕾瞬间被激起,口中津液横生。

    待猪肉煸出清澈透亮的猪油,下蒜米炒出香味,再入萝卜,盐,些许酱油一起翻炒着色,待炒至萝卜脱水发软,则加水盖盖焖煮。

    炖肉的间隙,平安又取出之前烘干的小银鱼,备上酸辣藠头、萝卜与辣酱,只待前道菜出炉再下锅。

    新鲜细嫩的猪肉经文火久炖,一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鲜香便伴随的氤氲的热气闯入人的鼻间。

    平安尝了一口,猪肉软烂适宜,油而不腻,入口极为细嫩,萝卜更是被肉香炖煮入味,粉烂咸香。

    剩下一道素菜,择鲜嫩笋尖、新鲜菌菇与枸杞叶尖入盐汤汆熟,捞出与蒜末、香油、酱醋拌食。

    如此做出来的三鲜,是城里有名的素菜——山家三脆,或是下饭、卷饼,或是做面浇头皆爽口清脆,让人食欲大开。

    将炖肉盛出,平安迅速添柴,下油,倒入备好的配菜与辣酱一同爆香,待鼻腔充斥着浓烈的锅气,立马倒入焙干的银鱼与酱料一同翻拌入味。

    这样做出来的银鱼,鲜、香、酸、辣,各味皆有。

    银鱼肉多刺少,鲜鱼细腻,干鱼亦柔韧有嚼劲,肉质与口感赛过普通的青鳉鱼不知几何。

    再加之甜脆藠头与酸萝卜均自带浓郁窖香,在烈火与辣酱的碰撞之下,这道辣呛的小银鱼迸发一种浓烈而独特的香味,小尝一口,入口香辣,回味无穷。

    平安迅速夹上两筷菜,三两下将饭菜吃完,便收拾食盒往外走。

    “喵呜~~”

    听得花丛中又传来野猫软软的嚎叫,平安轻笑着掏了一把灶上留着的小鱼仔放在檐下的青石上。

    如今正是狸奴繁殖的季节,平安常见许多母猫大着肚子独自狩猎。

    村里人粮食自己都不够吃,又怎会舍得拿家中余粮救济野猫。

    这狸奴一向性傲又自在,不到万不得已它们不会轻易接近人类。

    若她没猜错,这软绵绵的声音很像之前她撞见的那只三花。

    那只三花一年怀上两三胎,接连不断的生产喂养与常年的三餐不继,让它油光水亮的毛发变得粗糙暗淡。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熬,平安心想,若是能抓来阉割就好了。

    可那样又太过危险,一旦感染,反而又害了一条性命。

    望了眼外头的日头,平安迅速收拢神思,再不赶紧,就赶不上徭役队伍的午歇。

    所幸去那边的路是顺流而下,平安使出全身解数,开始赶路。

    沿河两岸的风景飞速从眼前穿过,迎着猎猎的劲风,平安远远听见鼎沸的人声,方松懈下来抬袖擦汗。

    平安抬目望去,就见河堤边缘已堆满数坡泥土与石头,只闻人声,却不见人影。

    这会正是休息的点,各村服徭役的村民正三三俩俩席地而坐,不少人猛灌凉水,就着带来的干粮开吃。

    平安一踏上河堤,便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她人年轻绮丽,身姿高挑板正,素衣布钗不但未能掩盖她艳丽的容光,反衬得她纤秾有度,气度娴雅。

    有那不认识她的年轻郎君,这会不禁看着她愣了神。

    待身边人拍了拍,私下拉住他们窃语几句,那些郎君才陡然清醒。

    哦,原是月河村那只母老虎,好看是好看,但也得有命享那艳福啊。

    一时间,众人看木头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怜惜。母老虎五大三粗,能做出什么好菜来,她天天杀鱼,怕是做出来的饭菜也得浸透那鱼腥味。

    来这送饭,不过是白费一番功夫,还不如多杀几条鱼,多凑一凑来年的代徭税。

    平安并未理会他们的小声议论,她一路目不斜视寻找爷爷与木头,见他们这会正捶着腰背倚树而坐,她面上一喜,忙大声喊道:“爷爷!”

    “哎,安安来了?”胡水生抬首,见真是孙女,赶忙起身去接。

    “娘子!”木头瞧见她手中的食盒,亦委屈唤道,他这一声可谓抑扬顿挫,饱含委屈与心酸。

    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平安心中也颇为愧疚,依他细皮嫩肉的程度,他怕是前半辈子都未曾受过今日这么多苦。平安放下食盒,朝他招手应道:“夫君。”

    “今儿带了什么好吃的?”为了抚慰饥肠辘辘的肚腹,木头这会也顾不得浑身酸痛,兴致勃勃冲到平安面前。

    平安笑着将食盒打开,温声道:“时间急,只做了猪肉炖萝卜、辣炒小银鱼还有一道凉菜。”

    闻言,木头眼前一亮,他伸手将盖掀开,浓郁的荤香与呛鼻的辛香便瞬间传遍河堤。

    见得是好菜,木头得意地朝四周扫视一圈,如愿见到那些人僵滞的动作,他故作讶然叹道:“哎,娘子,说好别太累着自己,我和爷爷吃一个菜就够了,你要累着我可要心疼。”

    他今早可没少被这些人嫌弃干活太慢,这会看他们吃干粮,自己吃热饭热菜,少不得要炫耀一番,出一口气才舒坦。

    “还是榆明这孩子懂得心疼人。”胡水生骤然插话,轻拍两人,瞧爷爷眼睛瞥了眼远处,平安拉了拉木头,瞬间止声。

    一家三口倚着树下的石头放好菜碟。

    村里的亲友率先反应过来,三两步跑上前对着胡水生赞道:“幺叔,你真是好福气啊,我瞧着安安这手艺越来越好了。”

    “是啊,安安过来可真辛苦了。”他们虽未直接索要,但眼神与话都离不开这食盒。

    平安今日特意将饭菜多做一些,也是存了与众人交好的心思,她家人少,又老的老,弱的弱,服役期间少不得需要别人帮忙照看。这会见得有人上前,她面上笑得愈发和善。

    “粗茶淡饭,只要各位叔伯不嫌弃,一人舀上一些尝尝味。”平安捞出汤勺,一人给舀上一勺猪肉萝卜。

    得了好,那些人也好话频出:“哎哟,你这孩子可实在贤惠,榆明娶了你可真是他的福气。”

    贤惠?以前他们可没少骂她泼辣。平安心下暗笑,这些人为了口吃的,这种违心话也说得出口。

    “是是是,又大方又勤快。”

    平安理了理思绪,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霎时满是清正之气,她语调真诚奉承道:“我家爷爷和夫君,在这里就仰仗各位叔伯乡邻多多照顾,说起来,还是我求你们帮帮忙呢。”

    平安笑着为他们添菜,目光早在不经意间逡巡周匝。

    胡水生瞧着那领头的差役越走越近,当下拉了拉平安衣袖。

    平安轻笑颔首,端着食盒上前朝差役说上几句好话,又热情地给他们添了几勺肉,这才笑意盈盈走回爷爷身边。

    观这娘子进退得体,张弛有度,讲话也温文有礼,浑然不似传说中那凶煞罗刹模样。方才还被她凶恶事迹吓得不敢搭话的年轻郎君,这会也不由暗自猜疑,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们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被身旁的人瞧见,当下便拉着他们低头细说平安过往的“丰功伟绩”。

    再抬头,那些年轻郎君瞧木头的眼神,不再是羡慕,反而带着一丝极易察觉的怜悯与钦佩。

    终于轮到自个吃饭,累了半日的木头这会心慌胃烧,全身发软,只想一口饮下一盆油汤,来缓解他这半日的积劳。

    银鱼鲜辣开胃,猪肉炖萝卜肉质细嫩,香糯可口,连那看着不起眼的凉拌素菜,也是香香脆脆,清爽开胃,他胃口大开,接连盛饭。

    说是这样说,那些没分得到肉食,家中又无人送饭的人,这会也只得收回羡慕的眼神,恨恨咬一口手中的饼食。

    差头吃了午食,又故意闭目养神片刻,瞧着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这才站起身来大声喝道:“都起来了。”

    “收拾收拾准备干活。”

    见木头仍旧慢吞吞的扒拉着碗中最后一点饭菜,平安都替他着急起来。

    他倒好,笑嘻嘻地摸了一把平安的脸,在她耳边促狭低语:“娘子这样看着我,可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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