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大雪掩盖了夜幕降临前这个城市所有的踪迹,平整的雪路上闪着星星点点,两条车轮印从中劈开,密密实实地延伸到不远处的航站楼前。

    任音续刚下飞机,迎面就与凛冽的寒风撞了个满怀。

    她把头埋进围巾里,三秒过后又探出来,然后猛得深吸一口气。

    独属于北方的冬夜,周身萦绕着的是冷空气的味道。

    江流来机场接她,两人多年未见,碰面时也没觉得生分。

    “怎么突然回国了?”江流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今晚住我家吧。”

    任音续把手揣进口袋,声音闷在围巾里:“嗯,回来了。”

    “不走了?”江流问她。

    “不走了。”

    机场里人不多,暖气开得很足,任音续走出一段路后就觉得身上开始慢慢回温。

    10000公里以外的消息被堵在了入境前的云层里,她打开手机,对话框里仅弹出江流20几个小时前发的消息。

    我去接你。

    风雪夜归人,江流满脑子的好奇与疑问在见到任音续的那一刻终于还是习惯性咽回了肚子里。

    她这个好朋友当年一声不吭地退学,又一声不吭地出国,现在拎着个箱子从天而降,说之后不走了,江流收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八年过去了,她的好朋友瘦了,也成熟了,可还是像从前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是任音续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细小但足够清晰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一个背着双肩包,带着黑框眼镜的女孩。

    女孩和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脑袋上扎了个已经不出颜色的小丸子,由于长途飞行,小丸子此刻懒散地塌向一边,中间抽出几条发丝,毛毛刺刺地指着天。

    任音续站在原地朝她微微一笑。

    女孩上前两步,语气间多了一丝惊喜:“我我我是您的粉丝,现在也在芝加哥上学。您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关注您的社交媒体了,上个月的画展我也有去!您真的……很厉害!!”

    女孩慌慌张张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画册,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到中间一页,横过来递给任音续。

    “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任音续接过她递来的画册和笔。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女孩激动地和她说。

    任音续盯着画看了两秒,然后微笑着低下头:“好巧,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副。”

    她摇了摇手上半干的金属笔,看着女孩又朝前走了两步。

    “……我看了您的画展。”她说。

    “您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任音续正在签字的手顿了顿。

    女孩没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考学的经历,比如无意间刷到了任音续的作品,而碰巧她也喜欢有关神明、时空、永恒与再生的主题;再比如任音续给了她很多灵感和动力,让她度过了非常焦虑又难熬的作品集准备时期……

    后面的话任音续也没怎么听进去,她飞快签完最后一个字,把本子递给女孩,再次表达了对她一直以来支持与喜欢的感谢。

    女孩高高兴兴地收了本子,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后就拎着箱子在另一个出口离开了。

    任音续跟着江流坐电梯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上车时还处于恍惚之中。

    “吃点什么?”江流问她,然后随手打开了暖气:“等车里温度上来了咱们再走。”

    “不吃了。”任音续脑袋搭在车窗上:“困。”

    江流扯了扯她的衣角,把她脑袋扶正:“别靠在窗户上,凉。”

    窗外又开始下雪,宽大的轮胎在松软的雪上压出两条密密实实的车轮印,上面结了薄薄的冰盖,在昏黄的路灯下露出地面本来的颜色。很快,便又被新一轮细碎的雪覆盖。

    任音续闭上眼睛,铺着白雪和冰碴的路在记忆里越来越远,再一睁开眼,她仿佛看见蒸腾的热浪在路面上跳舞。空气里弥漫着柏油马路被太阳烤焦的气味,伴随着喋喋不休的蝉鸣,给那个永恒不变的夏日蒙上了绚烂又奢靡的色彩。

    南方的冬天是不下雪的。

    任音续想。

    “我明天要回南城一趟。”她说。

    江流倒也没有很意外。

    “不在北城多待两天?”

    “不了。”任音续顿了顿:“等办完事,我回来找你。”

    她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办,无非就是收拾收拾旧的东西,然后该扔的扔,该烧的烧。

    自从她爹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任音续在南城就彻底没了亲故。

    八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够抹去一个像她这样的人的全部痕迹。

    江流哈哈大笑了两声,对她说:“随时欢迎,赖着不走也行。”

    等红灯的间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任音续:“当年没给你,是觉得不久之后你就能忘了。”

    “我们其实都希望你忘了。”

    任音续拆开信封,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并不清晰,半个门框遮去了大部分光景。

    照片里,任音续坐在椅子上正专注地画画,留下一个略显无情的侧脸,身后高个子的男生则直视着镜头,摆出一如往日的灿烂笑容。

    午后的烟波在他透亮的眼珠里流转,窗帘的缝隙里偷偷溜进细碎的光,光影斑驳,沿着男生的手臂慢慢向上爬。

    任音续深吸一口气。

    “你会怪我吗?”江流突然说。

    她语速很快,短短五个字像是嘴里含着的水,一张口就以最快的速度倾泻下来。

    “说什么呢?”任音续轻声笑了笑。

    “那为什么又给我了?”她问。

    江流沉默地摸着方向盘。在她印象里,任音续一直是一个非常淡漠的人,她不爱说话,也没什么爱好,所有的情绪都是淡淡的。

    但画面的颜色总是很丰富。

    集训那年,任音续的色彩就是最好的。江流心想。当然,现在也一样。

    再次见面,她觉得她的朋友似乎被生活打磨得温润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般生人勿近,熟人更是离远点的样子。

    直到坐进车里,温度开始升高,周遭的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这么久了,该变的不该变的,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变。

    机场离江流家有一段距离,雪越下越大,一阵风刮过,细小的雪花贴在车窗上,慢慢地越积越多,最后遮盖住了整片车窗,只留下一闪而过的路灯和模糊的光晕。

    任音续摩挲着照片上男孩的脸,目光移向窗外。光影交错间,她昏昏沉沉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如梦初醒般的冬天。

    还真是有点想你啊。

    ……

    八年前,也许也不能用确切的时间来计算,任音续第二次参加美术集训。

    七月末,画室里调色纸的化工臭气混杂着冰镇西瓜的味道,一股一股地往任音续鼻子里钻。她站到窗边,听见外面传来沙沙的响声。

    “下雨了?”教室里有人问。

    “快闭嘴吧你。”身旁的人捂住了他的嘴。

    “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教室后排,新来的学生正在给面前的人算命。他闭着眼,头上盖了块写生时用的棉麻衬布。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画室里只开着后排的灯,昏暗的氛围里,大师身旁的小弟拿来了一个手电筒。

    任音续站在窗户旁,眼睛在外头,耳朵在里头。

    “我师父是天授之人,神明的弟子!”小弟一边神神秘秘举起一只手胡乱挥舞,一边把手电筒往师父后脑勺上一怼。

    “草绿淡绿春日青。”大师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拖长调子念。

    “石头剪子布你必赢。”

    “真的假的?”顾止激动地瞪大眼睛,拉拽着面前的大师。

    “你跟我试试!”

    一局定胜负,顾止出石头,大师出剪刀。

    “我草,真赢了!”

    “换我换我。”身后的人一屁股把顾止挤走。

    “铅笔橡皮卷笔机。”大师微微睁开眼,两只手指在那人的额头上来回磨蹭。

    “这手势真专业!”身后的人窃窃私语道。

    任音续悄悄挪了两步,探出头打量大师的手势。

    这手势非常熟悉,她在平板上对着例图放大缩小放大缩小的时候也是这个动作。

    大师紧接着开口了:“铅笔橡皮卷笔机,再过两年你二十一。”

    “梁征,快算算是不是21。”身后有人推了那个叫梁征的男生一把。

    “18,19,20……”

    “是20啊。”

    大师睁开眼。

    “我师父算得是虚岁!”身后的弟子睁大眼睛瞪着梁征。

    他忙坏了,一边要拿手电筒给师父的脑袋和头上的破布打光,一边还要拿着口香糖盒在师父头顶上哗啦哗啦的奏乐。

    “哦哦那是21 ,是21!”梁征欢欢喜喜地走了。

    任音续:……

    她已经没了任何听下去的欲望,便紧急召回在外面欣赏风景眼睛,把听了这么久污言秽语的耳朵接走。

    那边紧接着上来一个女生。

    “大师,你能猜到我去年联考考了多少分吗?”

    !!

    任音续突然觉得自己的耳朵还能再支撑一会儿。

    她转过头来,发现教室里也安静了许多。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大师身上,任音续听见他不急不慢地开口。

    “尼奥尼,施德楼,你联考刚过二百六。”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女生。

    “神了!”女生啪啪啪地鼓起掌:“我去年考了261。”

    “我草,这是有真本事!”

    “行啊,真神了!”

    “一个一个来,大家一个一个来!”弟子顾不上他师父后脑勺的圣光,赶忙跑到前排维持秩序。

    “任音续。”人群中,一个女孩招呼她。

    “来试试嘛。”

    这个教室里,只有她和江流是复读生。大师刚刚猜中了江流去年的联考成绩,此时此刻,大家都期盼着有人能帮他们再验证一次。

    这么多道目光转过来,任音续觉得身上好像有蚂蚁在爬。

    “不了。”她扯了扯嘴角:“我不信这个。”

    “我就说吧。”教室里有人小声嘀咕。“人家只在乎脚下的,不关心头顶的……”

    在任音续准备把头重新转向窗外的前一秒,大师突然回过头来,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从前没有机会,如今这么明晃晃地对上眼,任音续只觉得大师的脸似乎比他那一番话更有说服力。

    她开始想,会不会是大师在念口诀的时候拼命眨巴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让人只顾着脸而顾不上话。

    但大师似乎是闭着眼的,那这一条就不成立了。

    好看,确实好看。

    任音续心想。

    真是名不虚传。

    他的每一块骨头都长得恰到好处,棱角分明却不显得锋利,乍一看好像很正气,可偏偏皮相长得也顶顶好,仿佛每一寸皮肤都是贴着骨头长的。

    凹陷得恰到好处的眼窝里镶嵌了两颗漂亮珠子,无论从何时何地何角度地看过去,都像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大师的视线在她脸上不留痕迹地打了个转,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门被咚的一声推开了。

    “干什么呢?”

    画室的灯突然被打开了,速写老师曲遥贤站在门口,插着腰一脸严肃。

    “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们,关了灯准备在教室里开派对吗?”他指了指后排围在一起的那群人。

    “关系好是吧,关系好就一人10张速写。剩下所有人画5张。”他上前两步扯掉了大师头上的布。

    “你20张。”

    说完,曲遥贤不顾教室里的哀嚎,闷哼一声拖了张椅子抵住门:“再让我发现一次,翻倍!给我翻倍画!”

    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师回过头朝她挑了挑眉,然后含着笑地把椅子拖回座位。

    任音续本想装作“退后看”检查一下画,不料大师的动作被曲遥贤尽收眼底。他抱着胸,视线在两人脸上逡巡。

    任音续很怕他突然也让自己画个10张速写,无奈之下,只好冷着脸快速走回座位。

    她对从天而降的5张速写作业很不满意,而始作俑者竟还有脸朝她摆弄那两条讨人厌但确实不难看的眉毛,并试图把她拉拢到“关系好”的那一群人里。

    任音续拖着步子回座位时,真的很想踹那个有点本事但不多的大师的画架一脚。但碍于曲遥贤一直盯着她,任音续也不好有什么泄愤的动作。

    她回到位置上,还在为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莫名其妙多出来5张作业的事而烦恼。

    “诶……”身边的江流推了推她。

    “你觉得他能猜对你的成绩吗?”

    “不知道。”任音续没什么表情地把画笔插进水桶里,然后朝着桶底戳了几下,把笔尖上已经半干的颜料戳下去。

    “我今天晚上本来还打算早点睡来着。”她说。

    “曲遥贤也没说一天就要画完呀。”江流睁大眼睛:“说不定过两天他就忘了。”

    “但愿吧。”任音续耸了耸肩。

    江流看了一眼被她啪嗒啪嗒一顿猛敲的笔和地板上甩出来的水渍,不动声色地往回收了收腿。

    “你今天……”她眯起眼。

    虽然话和平时一样少,但总感觉情绪有些不太对劲。

    她拍了拍任音续的肩:“不想画就不画,你这个水平即使不画,曲遥贤也不会说什么的。”

    “再说了,他也真是闲,我们上色彩课,他一个速写老师来凑什么热闹……”

    任音续把笔往棕色抹布上蹭了蹭。

    “大师那个水平,曲遥贤还是让他画了20张。”

    “大师?哦哦,你说时肆,这不一样……”

    任音续等了一个晚上,也没能等来江流的解释:这个不一样到底不一样在了哪里。

    下课后,一部分人在教室里撕胶带打扫卫生,另一部分人则拎着桶去水房清洗。

    任音续照例慢慢悠悠地磨蹭到了最后,她像往常一样和江流说再见,然后一个人坐电梯去了楼上的雕塑教室。

    雕塑教室,顾名思义,就是放了许多雕塑的教室。

    这些雕塑绝大部分都是用来写生的教具,也有一小部分是学生作品。做得好的、不好的都留在了这里,供后来的学生们观摩学习。

    其中有一尊泥塑尤其独特。

    大概是个半成品。五官刻画地并不细致,近看脸上已经出现了裂纹。它低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来的,画室里的人都默认这尊泥塑是出自上届联考状元之手。任音续闲暇时也爱捏捏泥巴,因此,她能看出此人的功底确实不一般。

    她习惯性地扫了扫泥塑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大拇指摩挲着脸上遗留下来的半个指纹。

    或许是个不经意间留下的瑕疵,却让人感受到了来自很久之前的创作者的温度。

    任音续像往常一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站在离泥塑一臂远的距离处。

    对着状元的作品许愿,保佑自己能在联考中取得和她一样的好成绩。

    她虔诚地在心里默念:亲爱的艺术之神在上,我的名字叫任音续,现居南城画室宿舍楼1013,我的身份证号是……”

    她念到一半就卡了壳,脑子里突然蹦出那个像跳跳蛙一样聒噪的小弟拿着口香糖盒张牙舞爪的大脸。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我师父是天授之人,神明的弟子……”

    下一秒,他师父的俊脸硬生生挤进脑海。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情绪仿佛都写在眼睛里。很浅的一层,像是雨滴落在湖中,荡起的圆圆圈圈很动人,但都只浮在水面上。

    “走开。”任音续皱了皱眉。

    她重新闭上眼,正准备为自己今天的分神而忏悔,却听见身后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任音续猛地回过头,看见刚才还在自己脑子里荡漾的人此刻正站在面前。

    “好久不见。”时肆倚着门框,一只手拎着刚刚被顶在头上的衬布。他盯着任音续的脸,然后视线缓缓下移,最终落到她还没来得及分开的双手上。

    任音续攥紧衣袖,看着面前这人慢慢上扬的嘴角。

    他一下一下点着头,语速又慢又轻,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递到她耳朵旁:“你不信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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