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槲看自家妹妹发梢都滴着水,心里虽是生气,但是也将自己身上大氅脱了下来披到她身上。江浅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兄长,还是忍不住泪眼朦胧。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别哭了!”长兄如父,江槲对于江浅向来亲和,哪里受得了她的眼泪,“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买。”

    江浅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她到底没有忘记今日来的目的,两人一同进入书房内,书房里萦绕袅袅檀香,江父果然坐于案前,细细翻着手中的县志。

    “父亲!”江浅出声。

    “浅娘?你怎么来了?听你柳姨娘说你才醒不久,我正准备去瞧瞧你。”他看向江浅却看见她滴水的发梢,变了表情,严厉道,“外面正下着雨,怎么都不穿点衣裳?”

    是了……

    是了……

    是能重来。

    如今她重新回到命运的转折点,父亲和兄长都在自己身边。

    即使是商定了婚约也还来得及。

    江浅深吸一口气,站定看着他,直接了当道:“父亲,我要退婚。”

    啪!

    江父一把将书卷拍在桌上,横眉喝道:“放肆,终身大事岂能儿戏?”

    江浅毫不惧怕,直视父亲:“不是儿戏,我真的要退婚。”

    江斛闯进来,听到二人对话一头雾水:“父亲,浅娘何时定亲了?怎没人告诉我?”

    他常年在外任职,这次升迁扬州同知,顺道来杭州看一眼家里人,自然还不知道这消息。

    江父瞪江槲一眼,似乎怪他问的不是时候。江槲全然没察觉,愣愣道:“父亲给浅娘定下了哪家儿郎?”

    还没等江父开口,江浅先发制人,快声道:“余杭县丞家里次子,一个叫李知远的白身。”说完她抬眼,已经料到江槲反应。

    果不其然,江槲大惊失色,上前几步对着江父道:“李知远?竟然是他?父亲怎么能将浅娘许给一个白身?还只是县丞的门第……实在不妥!”

    真是一对孽障。

    江父气的胡子都快翘起来,要这时候只有江槲在,他早就抄起戒尺打过去了。

    可碍着女儿也在这儿,江夫好容易忍住,耐心解释道:“你们懂什么?那孩子虽说还未考取功名,却早已才名在外。家中虽不显赫,可父亲为官清廉明事理,世代清流,且我观此子日后必定成才,怎就不是好姻缘?”

    “再说了,门第虽然低些,可阿浅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到时候我多多帮扶些,还怕那小子不将阿浅视若珍宝?”也真真是可怜父母心了。

    江槲听了,正欲再说什么。却听江浅平静道:“父亲说的这些,女儿都知晓。那父亲可知,上回我回余杭探望外祖,曾听过李公子些传闻?”

    “李公子才名在外是不假,可却是身子孱弱,有着肺病,经不起波折。这样的人,女儿嫁过去怎会幸福?他日后又怎能成才?”

    江父迟疑,半信半疑道:“我怎从未听过李公子身体不好?怕不是谣传吧。”

    “好办,李公子今日不是要登门拜访吗,父亲只去看他谈吐之间,有无频繁咳嗽,便可知晓一二。”

    江父点点头。

    “也罢,那我今日仔细看看。你放心,若他真是身子差,为父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江浅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她也有迫不得已对父亲撒谎的一天。李知远身子并无大碍,可有一长年累月的毛病:一到春天,花絮飞扬之时,便咳嗽不止。

    事到如今,江浅又不能明说李知远将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贼子,只好出此下策了。

    江浅和江槲并肩走出书房,江槲良久沉默,犹豫半天还是问:“……李公子,当真是身子有毛病?”

    江浅想起前生遭的罪,面不改色点点头:“是啊。”

    “可我方才记起,在余杭时,也因办差事去他家拜访过,瞧着他行动如常,面色康健呀?”江槲有些困惑,没办法将从前见过的那个年轻人和刚刚妹妹口中的病秧子联系起来。

    江浅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槲,认真道:“哥,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相信我呗?”

    “哪敢哪敢。”江槲忙不迭解释,“你说的话,我哪有不相信的道理,只不过……”

    江槲一直在注意江浅的脸色,见她脸色实在不好看,所以到底是止住了话头。

    游廊檐上,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雨水交融后略带青涩的味道,太阳也钻了出来,将残留的积雪簌簌滴落融化雪水,江浅双手笼在绒袖中,缓缓行走。

    直到这时,她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几分重生的喜悦。

    不过……

    如果不想让前世的事情重蹈覆辙,那么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

    江家是杭州这个地方的布政使,乃是天子任命经商的世家,江浅记得李知远前世最喜欢她入内宅的理由就是因为江家不仅有财富,而且作为江家独女的江浅经商本领也是一流。

    上辈子江浅利用自己的经商为李知远的仕途做了嫁妆,江家也被她搭了进去,这辈子实在不想重蹈覆辙,再度陷入为人铺路的死循环里。

    如何能让江家摆脱前世的结局?

    说不定……

    这辈子她能凭借自己的手段和前世的记忆经商试一试。

    江浅这般想着,抬头一看她便看见长廊下,迎面走来一个风姿绰约,眉目明媚的女人。

    是江浅母亲的胞妹,王云。

    要说这王云也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物,江浅母亲死后,王家家道中落,原本已经嫁人的王云又被夫家厌弃,因不得母家欢心,不得已投靠到姐夫家中。江浅母亲向来疼爱这个妹妹,临终前还嘱托江父好好照料她。于是在她一无所有上门投奔时,江父顾不上外界不好听的流言,义无反顾收容了她。

    若不是江父,王云便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江父对她有恩,江母对她更是恩重如山。可江家没倒台之前,王云便想着勾引江父,上位做江夫人。却被江父严词拒绝,而后一直怀恨在心。

    后来江父被贬官,迫不得已致仕。她早早依靠上了另一个高官,便二话不收朝江父亮出了杀刀。

    江浅前生最恨的有两个人,第一是李知远,第二就是这个恶心肠,烂肺肚的姨妈。

    想到王云前世做的那些腌杂事,江浅一点好脸色都没,今日王云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手捧一个暖炉,笑起来嘴边两个酒窝。她笑吟吟道:“大姑娘穿成这样,是要去哪里?”

    江浅眼睛眯缝,报以深深微笑:“多劳姨妈关心,才见过父亲回来。”

    王云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笑,一幅人畜无害的样子。

    江浅看着她那张脸庞,花团锦簇的美丽下,实在不知暗藏着什么。或许是毒汁,或许是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王云没看出江浅眼中的杀机,犹自笑道:“天寒,大姑娘可要多穿些衣服,没得着了凉。”

    江浅笑了笑,不答反问:“姨妈这是要去哪里?”

    王云面不改色,从容道:“天凉,我找人给你父亲做了件衣裳送过去,这不去问问他大小可合适?”

    江浅没说话。

    原来这时,她便已经有些不寻常的心思了,只是阖府上下竟无一人察觉。

    江浅也笑,说出来的话却开了锋刃:“府中有专人为父亲裁衣,何必劳烦姨妈?况且父亲平日并不怎么与姨妈说话,您又怎知他身量几何?喜欢什么衣料样式?”

    王云脸上笑容凝固,她看着江浅,终于觉得不对,便顾左右而言他,绵里藏针道:“大姑娘今儿说话怎像吃了炮仗?一句接一句,我都没听清呢。”

    “没听清最好。”江浅顿了顿,这是在江府,她也无需掩盖自己的性格,话语中难免锐利,“今日我说话,姨妈听不清自然很好。这样来日杭州城中人议论,想必姨妈一定也能听不清,便可免得烦忧不是?”

    这不明晃晃说自己心思不纯?王云听出她意思,脸色难看下来,抿唇咬着银牙,但也不好说什么。

    江浅踱了几步,悠然伸手,指尖触到檐下挂着的,不住晃动的银铎。

    “姨妈去吧。您说天寒没错,能否也为我和兄长做几件衣裳?”

    王云不言,心里暗叹今日江浅不对劲。

    她专为江父做,便是独一份的贴心。可若是给江浅姐弟也做了,那还怎么显出她对江父独一人的体贴?

    往日她也是这么行事,但是这丫头却没表现出任何的敌意,今天是怎么了?还真是大病之后就换了个人?

    刺骨寒风刮过,王云咬半天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好。”

    江浅见她吃瘪,笑容也带了点真切实意。

    从王云身边走过时,她眨眨眼,亲昵道:“姨妈可千万莫要忘了,冷得很呢。”

    *

    皖颜堂内,正是春季,但是冬寒仍未消,江父关切女儿的身体,将堂内处处都点上了保暖的炭火,以及令人神情放松的檀香。这厢皖颜堂内烟雾缭绕,暖意接连不断地缠绕着众人,倒是和外头的凛冽寒意形成对比。

    江浅没想到和李知远的相见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的金丝褥裙,表面看虽是不着眼,但是若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裙摆处刻了朵朵桃花,颜色娇俏,正趁她这个年纪的闺阁少女。

    江浅拿着蚕丝扇端坐在李知远面前,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后悔:若是知道今日是和李知远商议退婚的日子,她一定不会穿的这么朴素。

    却不知李知远看着她,已经是微微晃了神。他自小生活在小地方,本以为江南水乡的女子已经长得够漂亮了,却没想到江浅眸似春水,身若蒲柳,整个人就像是枝头高挂的桃花,娇俏之中可见清丽国色。

    “江……江小姐……”

    李知远本想质问的话也软了三分。

    江浅细细看着面前的李知远,只觉得上辈子真是瞎了眼,怎么能够和这样的人纠缠下去。她垂了眸,不咸不淡的回答道:“想必李公子也知道我们今日要商议什么事。我父亲替我做了主张,但是我确实不愿意嫁的,我们两人素不相识,婚约也未告知于众,要我说,不如取消了的好。”

    “不……”李知远虽然知道来这里的目的,但是看到江浅的那一刻,却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拽住,他下意识反驳江浅的话,“我虽是白丁之身,但也考取了功名,先生们都说我有前途,如果江小姐信我,我日后必定待你极好。”

    “怎么好?”

    江浅的指尖握住蚕丝扇,江父知道女儿颇爱精巧的小玩意儿,所以在蚕丝扇扇柄上雕刻了密密麻麻的金线。江浅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突出的金线微微刺痛,她禁不住皱了皱眉。

    “如果江小姐答应嫁给我,我日后定不纳妾,仅有你这一个正妻就好。”

    不纳妾?

    正妻?

    李知远上辈子也是这样说的,但是结果是什么呢?

    李知远踩着江家的尸骨,得了江家的财富平步青云,江浅作为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虽是正妻之位,但是却始终敌不过那些莺莺燕燕,什么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各种各样如花的女子都窜了出来。

    刚开始江浅还会哀伤地掉眼泪,到后面来,已经能平心静气的接受旁人侍奉的妾室茶。

    这厢江浅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李知远,只觉得好笑。

    “不必了。”

    江浅慢慢扇着扇子,清风徐来,缓解着她的情绪。

    “我本以为公子是一个明白人,所以说话也是用的明白人的手法。但是经公子这么一说,我却觉得有些好笑。”

    李知远蓦然抬头,江浅挑眉,继续说:“不愿嫁就是不愿嫁,你如今的身份怎么能和本小姐匹配?什么样的人,那就做什么样的事,不要瞎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江小姐!你!”

    李知远虽是出生在小地方,但是自小被奉为家庭的希望,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

    “不知道江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今日虽是如此,但是我日后一定……”

    这句话李知远在上辈子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江浅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她抬起眸子,巧笑倩兮:“日后?不知公子是否知道,山鸡永远当不上凤凰的道理。”

    檀香袅袅,灯烛摇曳。

    江浅甩下退婚书,再也不朝李知远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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