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虽已经停了,天上却连一颗星子也没有。

    女孩穿过长街,径直向远郊的村子走去,四周越来越荒凉,新旧孤坟散布在田野上,不时传来杜鹃鸟凄厉的叫声,她却无一丝惧意。

    院子很小,只有一片小小的菜地和两间低矮的农房,她轻轻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房去。

    女孩在黑暗中摸出一小截蜡烛点着。灯光微暗,映照得屋里简单的陈设更加颓败破旧。

    她举着烛台悄悄走到炕沿,接着烛光,细细察看床上躺着的人。

    原来是一个病弱的女人,年岁尚轻,双颊深陷,乌青着眼眶,格外黄瘦枯干。自从前日咳出不少血来,她已低烧昏睡了快两日,口鼻中发出的气息细微浑浊。

    女孩伸出手来,轻轻摸试女人的前额,又给她掖紧了被角。

    “九微。”女人勉强睁开眼,低低唤了一声。

    “姑姑!”傅九微欣喜道:“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热汤去。”

    “不……我吃不下。你有没有吃晚饭?我和义塾的王婆婆早就说好……你帮她多做些……杂活,她自会管你三餐,姑姑怕是不能……”

    不长的几句话,傅殊桐勉强压制住咳嗽气喘,说得断断续续。

    “不,姑姑,你一定会好起来。”傅九微一阵揪心,执拗地打断了姑姑的话。

    “我们有钱了,明天我就把全镇最好的大夫请来给你治病,要是瞧不好,我就背着姑姑去更大的地方,去盛都,找世上最好的大夫。”

    “你……你哪来的银子?”

    “我找佟小夏借的。”傅九微转过脸去,心虚着不敢看傅殊桐。

    “不要为难佟婶和小夏……她们也不容易,欠下的恩情,哪里还得清?再说佟婶的心思……可佟大春的媳妇,是万万当不得,快……快还回去。”

    傅殊桐越说越急,伏在床上,咳喘不止。

    傅九微忙给姑姑拍背顺气,含糊应付着。

    不料傅殊桐天未亮便发起高热,昏晕过去。

    一夜未眠的傅九微辗转村镇间请来十几位大夫给傅殊桐诊治,可这十几人无一不是叹息着摇头,大多看出姑侄俩家徒四壁处境的,更是连药也不愿开。

    只有一位口风和缓的大夫开了药方,也不忍多言,只说姑且一试。

    骆芸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半夜突然闹起病来。

    景彦请来大夫,细细诊治了一番,说是惊了风,并无大碍,只是喝了药需好好休息,一两日万不可着风。

    这镇子虽小,因着是个枢纽,商贸倒也发达,许多小玩意都是别处所没有的,大家便商定在这镇上逗留一日。

    景彦留在客店看顾骆家姐妹,景钰带着大家去街上游逛采买。

    逛得累了,众人寻个茶馆吃茶歇脚,景钰专门在楼上找了个僻静临窗的好位置,让大家边品茶吃点心边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

    淅沥小雨又落了下来,景钰轻托着茶杯,喝了一口杯中号称本店镇店之宝的六星孔雀,摇摇头放下茶杯。双眼不经意扫过行人,不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略一思忖,景钰撂下两个银锭,叮嘱郭全好好看顾众人,切不可跟着他,和大家说声抱歉,匆匆而去。

    傅九微手里提着几个药包,正急急忙忙向家里赶。

    过了长街,雨又落下来,傅九微撑着一把破损的雨伞,勉强顶在头上遮雨,她将药包牢牢护在怀里,生怕打湿了药材,在泥路里走得很艰难。

    路边只有经了几场雨,长得正盛的油菜花,并无旁的遮掩,景钰虽只是远远跟着,并不近前。

    傅九微这几日疲累不堪,又急着回家煎药,才始终没有发现身后的小尾巴。

    霖雨如倒井,更兼昨日积水,傅九微的鞋踩在泥里,拔出来时已经掉了底,每走一步就渗进一鞋的积水,就是几步路也难走,傅九微心一横,干脆脱了鞋,赤脚踩在泥里,蹚水而行。

    天气阴冷得厉害,傅九微不觉打了几个寒颤,掖紧了身上的单衣。

    景钰漠然瞧着,不觉垂下脸来,小跑几步,很快地追上傅九微,冷不防在背后道:“不是才得了五十两银子吗,不知道买双鞋?”

    傅九微回头一看,见是景钰,灰扑扑的面色更添一丝黯淡,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伞也是坏的,在你家里是不是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包括——你。景钰察觉到傅九微不愉的脸色,心中又添几分恼怒,刻意拖长了语调。

    傅九微只当是王八念经,头也不回。

    “我记得你不是个哑巴。”

    傅九微和姑姑漂泊十几年,好人坏人都遇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像景钰这么莫名其妙的人,气量小到即使下着雨踩着泥也要跟过来嘲讽她这个无关的人几句。

    她也不是个愿意无故受气的性子,见景钰穿一袭纤尘不染的金丝白袍,便猛地跺脚,激起一层水花。

    “你……”景钰来不及跃开,溅了一身的泥点子,气得面色通红。

    “我怎么了,你自找的,我又没让你跟着我!”一语未落,傅九微又狠狠跺了几下脚,雨水混着泥水,景钰往后疾跃了几步,勉强躲过污泥。

    景钰大怒,却也觉得她说得没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第一眼见她,心里就总是想和她过不去。

    “野丫头,你也就是这点无赖的本事。”景钰嘴硬道。

    傅九微真想抓过景钰狠狠地抽上几个嘴巴解恨,但是想着他是景彦的弟弟,才始终竭力忍耐,勉强没有发作。

    为了让景钰滚开,她干脆每走一步都重重地跺下去,溅起泥点子无数,景钰为了躲避,只能离傅九微远远的。

    冰冷的雨水渗进鞋里,双脚刺骨得冷,小腿冻得麻木,牵扯着小腹也隐隐作痛,傅九微闷头忍耐,撑着破伞往前走,只想快点到家煎药给姑姑喝。

    傅九微在前头越走越急,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紧。

    突然头顶的伞被外力猛得一扯,傅九微一个没拿住,伞掉在路边,自己也差点被扯个跟头。

    傅九微忍无可忍地回头:那个“疯子”居然把自己的伞扔在路边,转头走了。

    “失心疯!”傅九微低骂一声,依旧捡起自己的破伞。

    雨势渐大,景钰冒雨而行,恨自己自讨没趣,心头火气大盛,更不愿如此“落汤鸡”样回去给众人笑话,见远处一所破庙,便想着过去暂避。

    到了庙口,才发现庙里早已有三四人正对着个大火堆烤火喝酒。

    大头的是个黑凛凛的大汉,相貌粗丑,一副赖皮耷眼的模样,四周围着的也多是尖嘴猴腮、面相不善之徒。

    景钰虽出身武林门派,行为举止倒更像是簪缨世家的子弟,在穿着打扮上也肯花功夫。现下虽然风吹雨淋,颇为狼狈,但气度不减。

    众人见这荒郊野岭来了个样貌不凡又衣冠华丽的小公子,齐齐朝门口望去。

    景钰有些花孔雀的性子,只怕得不到别人的注视赞叹,自然不以为惧,旁若无人地走进去,找了个略干净的蒲团款款坐下。

    那黑皮咳嗽一声,一个瘦长脸,三角眼的小个子会意,三两步走过来,斜着眼睛打量了景钰一番,突然厉声道:“小子,这是我们的地盘。”

    景钰抬眸看看来人,并不多言,轻轻掷出一块碎银,稳稳落到那黑汉子面前:“借个方便。”

    几人瞧着景钰,又偷偷望那黑汉子。

    那黑汉子是周围庄子上有名的破皮无赖汉,绰号叫赖二,最会撒泼逞凶,老实巴交的人惹不起他,有钱有势的人又不屑理他,他便聚下了一群好吃懒做的闲汉,横行乡里,无恶不作。

    赖二自然不会和银子过不去,将银子放在嘴边吹吹,瞪了景钰一眼,将银子揣入怀中。

    景钰找了些破板碎木头,生起一个小火堆,夜幕已临,但因着两个火堆,这小庙里倒也算亮堂。

    景钰一言不发地烤着火,火光照在他白净的面庞上,似乎在静静流动,一双眸子映着火光,倒像是闪着琉璃光芒一般,眉如墨画,唇如桃瓣。

    静坐无事,即便不刻意去听,赖二一伙人的言语还是能听个七七八八,不过是聊些怎么欺辱良人,榨取钱财的话,这帮无赖说得起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或是怪叫,听得人无比心烦。

    酒色财气,缺一不可,赖二们的话题也离不开女人。

    “听说村南的那个小娘儿们快不行了,大哥你还不快去收了她。”

    赖二踹了说话的一脚,笑骂道:“你他妈让老子去睡个病秧子呀!”

    “病美人别有一番风韵,西子捧心,人家还是四大美人呢!”有人跟着起哄。

    “那贱女人会些拳脚,老大在她身上吃了不少亏,这下可要好好讨回来。”

    赖二被众人说得动了心思,“总觉得有点晦气,她要是过了病气给我可难好。”

    “不会,”一个小弟挤眉弄眼地凑上去,“她家还有个小丫头呢,老大你一展雄风的时候可到了。”

    泼皮们又是一阵怪笑,声音大得连房舍都仿佛震了几震,全不知景钰听得怒火中烧,恨不得跳起来将这伙儿人立时毙命。

    只听簌簌两声响,一把匕首向着赖二直直飞了过去。

    无赖们纷纷“哎呦”一声,再去看那赖二,后者左耳已被切过半边,鲜血滴答不止,很快浸透了衣服。

    景钰嚯地站起来,飞身冲向赖二,直踹对方面门,赖二来不及反应,一下扑倒在火堆里,火灼在身上,疼得满地打滚。

    景钰立身站稳,又结结实实连打了刚才说话的小弟几个耳光,左脚一抬,将赖二踩在脚下,弯腰勾手攫住赖二咽喉,厉声道:“让他们快滚。”

    景钰自幼习武,景家家教又颇为严格,他多年未有懈怠,也算有几分功夫,此次突然发难,一身懒肉的赖二自然抵挡不住。

    小弟们一走,赖二失了臂膀,可命在顷刻,不敢不从。

    见那几人确实走远,景钰脚下运劲,压得赖二几欲窒息,对赖二道:“你还敢继续作恶吗?”

    赖二疼得呲牙:“再不敢了,再不敢了,一定改,只是赖二不知哪里得罪了贵人,还望贵人告知。”

    “你这泼皮平日为非作歹,坏事做尽,已经大大得罪了我。”

    赖二不敢多说,只是不住点头,连声认错。

    “你刚才说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赖二不知他二人有何渊源,可也不敢乱说,只得乖乖答道:“小人也不知道大名,只知道小名叫小珠,村里人都那么叫她。”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女人,说是小珠的姑姑,您刚才……刚才也听见了,病得快死了。”

    景钰双手不觉用力,赖二不住求饶。

    “她家住哪儿?”

    “就住在前头的清河村里,村南边儿第三家就是,门口有棵老槐树的。”

    景钰怒目道:“以后不许欺负她们,也不能欺压良民,听到没有?”

    赖二连连称是,景钰方才放了手,“你走吧!”

    赖二转头边跑,将要出庙门,感觉脚下踩中一物,回头一看竟是方才景钰掷向他的匕首。

    他已知这是一把利器,又见灯火朦胧中,刀柄上嵌着的各色宝石隐隐闪耀,贪念顿生,卷了匕首,快步溜走了。

    雨渐渐停了,阵阵清风吹散了乌云,正是光风霁月的好时候。

    景钰一扫两日的阴郁,心怀大畅,沐浴更衣,吃罢晚饭,粗略和哥哥说了今日在庙中和赖二相斗之事。

    景彦看景钰许久未归,担心了半日,后听说弟弟这样英武,心里自然高兴。

    少时景彦整理景钰的衣物,却不见景钰平日不离身的匕首,只剩个刀鞘。

    “你的匕首呢?”

    “让那赖二捡去了。”

    景彦无奈道:“怎么这样不小心,你不是最喜欢那匕首吗?”

    景钰摆摆手,不以为意:“沾了他的脏血,我不要了。”

    景彦心道:生死关头尚且不忘偷盗财物,可见此人本性难移,是不会真心悔改的。可阿钰年纪尚小,还想不到这儿。

    又恐多说伤了景钰的兴致,便不再多言。

    不料那赖二吃了一回瘪,心里窝着火,只恨没个人来撒,到家吃了一回闷酒,果然晃悠着向村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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