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棠纹路的小轩窗正刮着朔朔狂风,谢灵均出门之时披了件蜜色坎肩,又特地吩咐杏颜带上了雨具。

    才将将出门便见四房大郎之妇迎了过来,正是入秋的天气,她只身披一件妃色百花云锻裙,身姿袅袅,一截窄腰束的极细,身段玲珑有致。

    谢灵均刻意略过她手上端着的一只暖梨枣汤盏,只朝她微微笑了笑。

    此妇名唤柳如烟,不过是一位从五品小官之女,不知如何得了祁正轩的青眼,他竟以死相逼将人娶了进来,只是柳氏子嗣艰难,听说是从前在闺中之时被继母苛待患上了宫寒之症。

    她性子柔弱,不善言辞,不得其婆母欢心,是以,纵是有过人美色,日子久了,祁正轩待她也淡了下来,前些日子还因一位南洋过来的戏子闹了不快,还是谢灵均出面将此事压了下来。

    为此柳氏已多次过来表达谢意,今日也当是如此,见她抿唇不语,又面露勉强之色,谢灵均便唤杏颜将梨盏收起,又将下人屏退,这才问:“嫂子何事?但说无妨。”

    柳氏起先微微含笑,很快又将秀眉蹙起,“灵均,此事或有唐突,但除你之外我再无人可说,毕竟你我境地相似……”

    谢灵均轻轻挑眉。

    很快,柳氏自觉说到了痛处,顿了一下,“其实,无子之事非我之过错,乃是祁正轩他……他不可举!”

    顿时,谢灵均眼眸浑圆,嗫喏数次这才想好说辞细细安慰,“此乃天生之疾,并非是他之过,嫂子你也莫要怪他,再不济我与老夫人商量之后从宗族之子中挑个伶俐的过继予你们便是。”

    柳氏今日过来正是此意,夙愿得偿,她眼角倏忽噙出晶莹泪珠,顿时对谢灵均推心置腹地说起了闺房不堪之事,末了又是满腔疑惑。

    “瞧着大爷龙精虎猛,难不成亦是此类绣花枕头?”

    谢灵均现下那处仍有久久难散的酸痛,她咬牙暗骂了祁淮序几句,也不欲替他辩解,只是低低地道:“我是无妨的。”

    柳氏顿时凝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握住她手。

    “灵均,难为你了,想来祁家皆有此先天不足之症,也难怪有不允纳妾之令,以至于人丁凋零。”

    说到这,谢灵均若有所思,拢了拢身上坎肩,笑着与柳氏告别,随后快步出门上了马车。

    临至江海岸边之时,视线彻底清明开阔,谢灵均下车,静谧站立于这条古老运海码岸,只见海天薄缈一色,海上帆只渐远,只余下一丁半点浅淡虚影,她思绪纷飞,任碧色裙裾被江岸之风清浅卷起。

    直到祁家三房之子祁璟明将她唤住,谢灵均这才恍然回头,将颊边被江风吹乱的乌发拨至耳后,薄粉敷面却是艳绝冶丽,此刻她明眸笑意浅浅漾开,抿唇微笑。

    “四弟。”

    祁璟明一直觉得这位嫂子美极,祁家四房加在一起的女子也是没她有看头,如此一瞧便再也挪不开眼了,直到身旁小厮提了下他衣角,这才似惊梦般醒了过来。

    “嫂子,我爹今日事忙,派我过来助你清查木料。”

    谢灵均笑了笑,沿着江岸走去,问了几句他的功课。

    祁璟明头顶发麻,“嫂嫂你就别问了,今年我登科是无望了。”

    祁淮序是元亨七年的状元郎,且是连中三元,从小便被寄予厚望的世家高门的安国公嫡长之子不负所托,无愧先祖,不到而立之年已是三品都御史。再便是二房长子祁纪元进士出身,现任六科给事中。余下的三房,四房皆是人才凋零,不过任些宫中散职。

    在她进门之时,公爹祁浚曾教导过她,既是祁家宗妇,便是以祁府兴运为先,谢灵均未有一日忘记。

    如今见祁璟明这般,她亦是感怀,轻蹙蛾眉。

    “你若是功课不懂,也可去问大爷,他乃是状元及第。”

    这个大哥学问高,又贵为祁家宗子,分明也大不了他几岁,但总是板着张脸,祁璟明怕他不及,哪里敢去他面前找不痛快,但当着貌美长嫂之面,祁璟明自然是连声应下,带着爽朗笑意。

    “嫂嫂快别说这个了,我还有另一桩事等着你帮我做参谋。”

    谢灵均笑道:“何事?”

    “嫂嫂你可认得崔家六娘子,就是宁远将军府的那个崔家,我娘正在替我张罗婚事,说是看中了这位崔家娘子了,说是她千好万好,就要替我定下了!”

    “她到底长的是何模样,若是无盐之女,我是绝不会娶的!”

    谢灵均恍惚刹那,紧接着,转眸轻笑,“崔家是清河大家出身,生的皆是不错,崔小娘子想必差不到哪去。”

    “再说娶妻娶贤,三婶既然看过,想必定是位再好不过的小娘子了,四弟你大可放心。”

    祁璟明被她说得俊面微红,心想说是娶贤,大哥倒是找了位再美不过的夫人,他自然也不能寻个太差的。

    这么说说笑笑,祁府的楼船便已临岸,谢灵均带着人先行过去,与掌事之人交了帐,那人见是位貌美妇人当家,说话便多了几分奸滑。

    谢灵均将杏颜把珠盘拿了过来,重新当几个掌事的面将帐又算了一遍。

    “仲掌事,这帐,可清楚了?”

    那掌事只好尴尬笑笑,唤来几个下人带她去看沉木,谢灵均带着人仔细看过之后这才含笑点头,带人将沉木搬下。

    天边沉色,怕是将要落雨了,这批沉木用作修缮祁家宗族祠堂,容不得半点闪失,谢灵均立即唤人去买遮雨避布,如此便万无一失地在暮时将沉木运到了宗祠。

    谢灵均将早已算好的例钱亲自发了下去,噙着笑意过来也给祁璟明发了一份。

    祁璟明哪里敢收,自然推托回去。

    他往日还奇怪长嫂出身低微,如何在祁府掌事立威,今日算是知晓了,她竟是这样秀外慧中之人,嫁与大哥这样不解风情之人实在是她气运不佳。

    暮色沉沉,谢灵均不便在外久留,将事安排下去后便上了马车,杏颜将她坎肩除去,替她揉着肩臂解除疲乏。

    谢灵均闭眼假寐,思及崔家小六,竟是那样久远之事了。

    那时崔敏才十三,等着及笄之岁许给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她笑话她,崔敏便打趣她和崔彦台。

    “二嫂子,二哥来了,你回头,他真过来了!”

    这样的话说了不止一回儿,她哪里肯信,只是这次身后当真落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崔彦台人靠她极近,干干净净的郎君,身上气味也是清冽好闻,他唤她乳名。

    “灵儿。”

    光是这么一句她便受不了了,躲着他走,他却跟了过来,好脾气地将手里的糖豆都给了她,笑说:“别让敏敏瞧见了,这些都是你的。”

    她恍惚地仰面看他,阳光洒落在他半边俊面之上,如同划开一道幻影,明暗参半,他轻抿着唇,深邃双眸直勾勾地将她望住,见她含羞似怯地挪过美目,他便又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元熹,祖父在我弱冠之年亲予的字。”

    “你便如此唤我,不许再唤我崔郎君抑或是崔二爷、二爷!”

    哪有人这般厚着脸皮让她唤他表字的啊……

    她止不住地笑他,善睐明眸略弯,粉唇微张,堆雪似的乌发不知何时溜到了玲珑弧度的胸前。

    他郎面红透,将目光刚挪开了些又转了回来,“还有,亦不许同敏敏般唤我二哥!”

    见他俊面都皱在一起,她便大发慈悲地放过他,问道:“那你可有乳名?你的乳名是什么?”

    话毕,他便满脸笑意地俯身凑了过来,眉弓几乎要贴上她之螓首。

    “杲杲,这样也可以,你唤我杲杲。”

    这句诗经她恰是见过,‘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形容东方之日挂上天穹,粲然明烈之模样。

    他亦是如此明烈之少年。

    在一句句轻唤之中,她便步步沦陷以至于情根深种,日日等着他过来提亲。

    他是这样的天纵英才,是清河崔氏最负盛名的少年郎君,其母出身琅琊王氏,雍容尊贵,他更是蕴藉两大世家之韵,出身贵不可言。

    其实他本也有一桩指腹为婚的婚事,未婚之妻便就是同是出身琅琊王氏的嫡女,名唤王璇玑,他之表妹。只是后来王氏女丧了亲父,有了丁忧之事,亲事便就此搁置了下来。后来的一日,她听崔家长姐崔岫偶然提及,说婚事已是退了。

    她满腹疑惑,心如带雨花枝般轻轻摇曳颤动,握着簪花信筏的葱白指尖泛白。

    “为何?”

    崔岫只是笑,“或许,是因为你呢?”

    她抿唇,只是淡淡笑开,心道这玩笑开的过了,回身却见他人在檐下默默静立,薄唇微压,显然是不快的模样。她不知他来了多久,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她有心解释,他人却已先行离去,崔岫这才知玩笑过了,自罚地倒了玉盏饮了一杯暖酒,盈盈笑道:“灵均,二郎今日定是害羞,才走的这般着急,你不要多想,回头我寻到机会便向他解释。”

    她却心知,不是如此简单之事。

    其实,她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他,从未肖想正妻之位,但只要在他身旁便已是足够,即便是无名无分,只要日日能见他一面,她也是甘之如饴。

    因为,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一个郎君比他更好,更能令她心动,只要他开口,她便心甘情愿为他做任意之事。

    马车缓缓停住,谢灵均也停住思绪,霍然睁眸,下了马车之后先行去暄长院请安,不曾想竟这般不凑巧地又遇见了祁淮序。

    他身着一件月白项银细丝锦服,腰间挂着绀蓝白玉系带,气宇轩昂,宛若月下谪仙,此时正从廊边过来,两人目光相接,避无可避,谢灵均只好低眉顺眼地唤他。

    “夫君。”

    祁淮序低声应下,望她,“母亲那里我去过了,她已是睡下了。”

    谢灵均纤弱身影远远立于一侧,声音温润轻婉。

    “夫君,既如此我便回了,明日再过来请安。”

    正要错身走过时,祁淮序叫住了她,眼眸浓郁,“等等。”

    谢灵均回身,明眸之中盛满讶意,“夫君何事?”

    “你随我过来。”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便走了。

    谢灵均对他的事压根就没兴致,不过他既吩咐,她便只好随他到了书房,甫一进门,他便将一只锦盒抛了过来。

    谢灵均接过,仍是不明所以,“这是何物?”

    祁淮序见她仍是装模作样,皱了皱眉头,“你自己打开。”

    她闻言只好扭开暗扣,不曾想里面一只嫩绿色小衣顷刻便掉了出来,在她微瞪双眸之中,啪嗒一声,径直落到了地上。

    随后,祁淮序的刺耳话语也似刮到了耳边。

    “谢氏,我以为你这三年已本分老实,没想到你竟往我书房榻上放这样一件贴身之物,究竟是何意思?”

    “不,夫君,这不是我的!”

    谢灵均是有件此类的小衣,那件昨夜被他撕坏,再也不能用了,哪里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患了失忆之症,将昨夜癫狂之事皆是忘尽?

    她暗叹一声,低声嗫喏,“夫君,我只有那一件绿色的小衣,上面绣的是牡丹,你昨晚当是见过的……”

    “而这件上面却是干干净净,没有绣花。”

    听完,祁淮序哑声,俊面泛起薄红,随后负手而立,“此事,由你查明。”

    谢灵均点头,不等他交代便退了下去,拖着疲惫身躯回到了栖雪阁,正欲解衣泡进浴盆时,不曾想又瞥见了那件挂在屏风边上皱巴巴的小衣。

    她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唤杏颜将之收起。

    “怎皱成这样?这不是小姐最惯穿的吗?”

    耳边狐疑之声传来,谢灵均哪里好回,颜杏只好服侍她脱衣沐浴。

    水温正好,浴时泛起阵阵氤氲,谢灵均全身肌肤缓缓舒展,如今迷迷糊糊靠在浴沿边上睡了一会儿后便起身蔽衣,又由着几个侍女绞擦湿发,祁淮序这月应当不会在来她这里了,不用对着这尊大佛,总算是能好眠了。

    不过他昨夜洒了不少东西在她体内,想到此处,谢灵均又皱起眉头,唤来杏颜将她安神药丸取来。

    之后,她即刻含水服下,熟悉的淡淡冷香苦意传来,谢灵均这才将眉头重展。

    其实,并非是她不愿替他延绵子嗣,而是嫁过来时,她一度以为自己将被休弃而去,虽与他初初共赴巫云之时对他也有过一段钟情之至,满心交付的时光,却不足以打消顾虑。

    这避子药丸便用了下来。

    至于眼下仍坚持服用,她自己也是说不清,或是因他待她刻薄冷淡,或是因女子生产本就不易,她小娘便是如此孱弱了下来……

    不过,日后等婆母催的再紧些,大抵还是得给个交代的。

    那也是日后之事,暂且不论。

    此时,杏颜替她捏揉着额边穴位,问起今日三房祁四子与崔小娘子的婚事。

    “崔小娘子天真烂漫,比之二房媳妇好上百倍,若她真能嫁进来,或能为小姐分忧一二。”

    谢灵均浅笑,到头来,她还是敏敏的嫂嫂,只是嫁的已不是当初她那位兄长了。

    她眸中淡淡,转念又想起二房新妇有孕一事,当是再拨些燕窝之类补身之物过去,再有,今日那件小衣,终究是何人放过去的?

    难不成是打扫书房的侍女?

    祁家的确是不能纳妾,但通房却是能有的,只不过不允其生子罢了,据她所知,二三房的郎君皆有好几位偏房,有几个得宠的真是美艳至极,酥/胸细腰,身段极美。

    或是能替祁淮序寻一个这样的过来,想必他再不会来她这里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想到这,谢灵均即刻坐了起来,精神百倍,顺手将半干乌发揽至嫩白细颈一侧,也不必人再服侍了,对杏颜道:“你将大爷打扫书房的侍女都叫过来,我有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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