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扫了一半落雪的庭院,崔彦台于另一半残雪间舞剑,意兴一起又踏上梅花丛间折了一只灿红梅花,用两指捻住茎枝,扣在身后。

    只见他轻点了一下足尖,人便从高大岩山上跃至湖心之亭,接着便以臂为枕,孤枕在亭落霜雪檐瓦之上,颇有些颓败意阑之味。

    静了几息后,他寻出那支腊梅端详,清润疏寂的面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他垂下眼睫,眸似琉璃般透出清冷光芒,许久,他轻轻叹了一声,任那支腊梅跌落到冰雪之中,缓缓阖眸。

    “这梅花开的这般好,怎还扔了?”

    今皇太子李祯身着一件深碧色长衣,身披鹤纹云绣锦袍,含笑着走来。

    崔彦台侧了一下脸,观之,沉吟道:“殿下,我阿姐今还在府内。”

    “怎不早说 ?”

    李祯脸色大变,哪里还有半分气定神闲的模样,恨不得即刻插翅飞了,见崔彦台唇边露出一丝狭促,他恨极,又有几分咬牙切齿,“她回了不是大半月了么?怎还不回 ? 她那夫婿也忍得 ?”

    崔彦台忍着笑,从檐瓦上跃下,坐在亭落之中,催婢女温茶,朝李祯道:“我阿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人如何还能奈何得了她 ?”

    李祯早年间与崔岫暗地有过一段情分,可惜性情实在不合,恶斗两败后再无往来,人人都当这二人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可鲜少人知道他们又是旧情人的关系。

    思及往日崔岫嫌弃他之嘴脸,李祯暗自摸了下额,“既如此,我便改日再来。你嫂夫人若知道,晚上还有的闹。”

    崔彦台讪笑一声,“原来坊间传闻太子惧内,实是不假。”

    “我那是不与她论短长。”

    李祯微笑,又说及一件另他头疼之事。

    ……

    圣上潜邸时有一位结发之妻程氏,颜若舜华,颇得宠爱,婚后第二年便怀有身孕,生下李祯,一年之后圣上因公南下,征兵买马,为与日渐起势的鲜卑国一战。在他夙兴夜寐之后,终于得偿所愿,鲜卑国最得力之将已在那战中被霍巍斩之马下,鲜卑亦在此战中大败,向大魏称降。而在他风光归来之时,程氏已是在生产之中血崩而去,留下了一子,便为李弗。他痛失爱妻,极是悲颓,好在有长子李祯与幼子李弗作伴,亦有作缓。

    此二子性情才干相去甚远,唯有容貌上有七分相似。李祯沉稳自若,这李弗却是恃才傲物,以邪为著,四处云游,在江湖之中广结了一群狐朋狗友。

    早年间,李弗还能听得进几句,这几年是愈发无所忌惮,我行我素,唯有长舅霍巍能劝上几分。

    李祯早已是娶妻,又生有一子,去岁又得一小女。这李弗却是如无根之人,来去自如,丝毫不提成亲一事,圣上已是多次发怒,发了数道密函命他速归。李弗回信之中十之有九皆是种藕采莲,无心儿女情长。可唯有李祯知道,他在外头是野惯了,到处惹是生非不算,连醉卧在街也是有的,若不是李祯派了位隐士跟着,李弗那年冬雪怕已是痛死街头了。

    近来圣上又催问李弗行踪,李祯极是为难此事,难宿了好几日,“元熹,你与他幼时关系不错,可有法子联络上他 ?”

    崔彦台苦笑,李弗哪里跟他关系不错,他唯有在与祁淮序闹别扭之时才会拐着弯来寻自己搭上几句话,余光之中却瞥着敬恒不放,就等着敬恒先与他低头。

    祁敬恒亦是绝不善休之人,二人一交恶便是大半年,是以,李祯以为他二人关系不佳。

    思及祁淮序,崔彦台唇角微压,沉吟道:“殿下,你我与敬恒相识多年,事到如今,我也是不瞒你了。我与他,有朝一日,定为陌路,此与你无关,你自泰然处之,不必为难。”

    李祯极是惊讶,“不是说阿弗的事吗?怎么又扯到你们头上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崔彦台苦笑地低瞥着那只腊梅,面露吝容。

    他曾与谢灵均夜游春台,忽见山中道观之中仍生着一株寒梅,二人颇喜,他为讨她欢心遂暗中取来,却是以僧人名义相赠,道她是有缘之人,如此以馈。

    虽是如此小事,她却极是欢喜,雾蒙蒙的深眸将他望住,含笑,“杲杲,若有一日我出嫁,定要在嫁衣中绣上腊梅,天生风骨,如火如荼。”

    他心下意动,铭记于心。

    只不过待他归来,她已嫁作旁人。他已是打听过,婚仪极是简朴,而嫁衣,不过是绣坊店中预作的成品罢了。

    要他如何相信谢灵均是心甘情愿嫁他 ?而不是祁敬恒贪恋她之美色,从而强娶豪夺 ?

    “殿下,祁敬恒夺去了我心头之物。我若再与他称兄道弟,岂不可笑 ?”崔彦台厉声,一字一字道。

    李祯刹那变了眼色,忙是相劝。

    “敬恒岂会夺他人之好 ? 想必其中定有误会 ! ”

    崔彦台痛声道:“他夺去了我心爱女子 ! 却待她冷淡至极,未有人夫本分,实在可恶 !”

    “祁敬恒无耻之徒 ! 还请殿下莫要再为此人辩驳 !”

    李祯默了片刻之后,速速抬头,沉吟道:“是徐映 ?你对她起了心思 ? 难不成你这次回来所娶之人就是她 ?”

    “我也是有所耳闻,敬恒他对新妇不喜,独宠发妻谢氏。想来也是父母之命,倒也未必是他想娶,他又何来过错 ?”

    崔彦台失了面色,噙着一丝冷淡笑意,随后咬牙切齿。

    “殿下不知其中微妙,总之我与他势不两立 !”

    “元熹,你在胡说什么 !”

    一记沉声传了过来,只见崔岫大着步子过来,冷道,“你昨夜吃多了酒,在这胡说什么,还不回去面壁静思。”

    “阿姐 ! 殿下不是外人,他早晚会知道祁淮序恶貌 ! 你何需为他掩饰 ?”

    崔彦台僵着身子,如此道。

    “我看你是糊涂了。”崔岫嫌弃地催他回房,又看向愣在一旁的李祯,抬了抬眉,“殿下还有事 ?我阿弟胡闹,你也是当真 ?”

    李祯忙低下眸,道另有要事,很快便归了。

    崔岫拢了拢身上的绯色云肩,见崔彦台红着眸子低观着手上的艳梅,轻叹一声,“当年之事还未弄清,你怎就记恨上了他 ?今日还与李祯说这些,又是何意 ?”

    “勿论人非,观棋不语。”

    “今日如此做事,实在不像你。”

    “我就是记恨他,就是妒忌得发狂 !”

    崔彦台发红着眸子,“他娶了她又不好好待她,还娶了一个徐氏压她一头,无耻之徒,欺人太甚 !”

    “我更恨极自己,未能护住她,为何我三年前去得那样快,为何我定是要去……”

    崔岫叹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

    他低着眸子,垂着的眼睫落下一片阴翳,许久许久,极是平静地沉吟道:“他若执意下去,一再欺辱灵儿,我会亲手、杀了他。”

    崔岫不敢相信,惊讶地看向周遭远处的侍从,见他们脸色平静,未有闻及,这才过来冷着声道:“你昨夜到底是喝了多少 ! 这样的话也是能说 ? 他仍是灵儿夫婿,还是她腹内孩儿之父,元熹,你万不能如此,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

    “为何不能 ?”

    崔彦台把玩着腰襟上的一把精致匕首,冷道:“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崔彦台,我击溃三军,取了无数敌将的项上人头,用的就是这把匕首,杀人而已,简单的很 !”

    “这只是你之私欲 !”崔岫发怒,扯住他衣襟,连上面的薄雪一起握住,厉声道:“崔彦台你给我听着,我今日已约好灵儿一叙,就在祁府,在我查清当年之事以前,你绝不能动手,有无听见 !”

    崔彦台红着眸子,未说话,在崔岫冷眸之下,过了许久,这才低低地扯了一下唇角,“知道了。”

    “阿姐,允我同去。”

    默了一下,他又如此道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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