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很低,要摸到草尖尖了。

    付云青穿着黑白相间的粗布麻衣,拖着锄头,走在山间,群山在她脚下,在她头顶,她是山间跳跃的旗。

    要下雨了,她要去当归田开沟排水。田里不能积水,否则当归就要烂根,一旦烂根,她这九个月的努力全废了。

    九个月前,盛极一时的付家破产,大小姐付云青从云端跌到泥地,从城市来到山涧。

    九个月前,手上拿的还是最新款爱马仕包包,脚上穿的还是定制款高跟鞋,出入还是车接车送,她连山路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到了当归田,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付云青一锄头下去,挖开淤泥,把泥拢到空地上。

    又一锄头下去,肩膀开始发痛。

    九个月了,还是不太会做这些活,总是不得要领,全身酸痛。

    黄希宁扛着锄头,脚步如风,走到田间,熟练地挖渠。

    付云青还在一角和泥土缠斗,黄希宁已经挖好三个角的渠。

    她走过去帮付云青,锄头挥得轻巧自如,“我来吧,你千金大小姐,哪里会做这些。”

    又是“千金大小姐”。

    付氏本是大型中药集团,在地产狂飙突进的时代,付氏也大量购买地产,在购买五色镇这个古镇地产时,一并购买了这块种植田的使用权,还和村委签订了长期约,租给当地村民种中药。

    但种中药的收益远不及打工,种地的村民不多,时间一长,这块地就荒了。

    然而,地产萎靡,拖垮了付氏的中药主业,破产清算时,这块荒地成了付家最后的一点财产。

    清算之后,父亲承受不住打击,从高楼一跃而下。

    付云青料理完父亲后事,来到五色镇,找到村委,要回这块荒地的使用权,决定重振家业。

    她就是那时见到黄希宁的。

    村支书指着黄希宁说:“这块地去年没人种,前年是租给了他们家,你有什么不会的,多问问她。”

    黄希宁双手抱臂,上下打量付云青。

    付云青一头黑色长发,瓜子脸,扇形双眼皮。

    眼睛不大,但带勾,看人像在勾人。

    黄希宁心头一跳。

    好媚的一张脸,不像会干活的,倒像千金大小姐下乡体验生活。

    她嘴一撇,“千金大小姐种中药?我家前年种了一点点,都亏死了。你行吗?”

    付云青迎着她的目光,柔和地说:“行不行的,我试试不就知道了?再说了,”她上前一步,拉起黄希宁的手,笑得很软,柔和得像乡野随处可见的小猫,“我这不是还有你嘛。”

    付云青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以柔克刚,嘴甜心硬,说两句好听的话能解决大部分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黄希宁很吃这套,一通话说得她咧开嘴笑。

    她比付云青小2岁,本应叫她一声姐,但付云青摆出谦和的姿态,嘴又甜,她叫不出口“姐”,只在嘴上稍微软了点。

    “行吧,你有事就来问我。”

    现在再听到“千金大小姐”,付云青虽不快,但黄希宁挺照顾她的,随她去吧。

    付云青退到田坎后,给黄希宁让出位置,走到田间的小路,仔细查看当归。

    当归绿油油的,小伞一样,一簇簇的,长得真好,付云青幻想着再隔几个月,靠它们卖个好价钱,挣出第一桶金,再扩大规模,开拓市场,重振付氏荣光......

    突然,幻想破灭。

    她看到一株当归的叶面是红褐色,蹲下来仔细一瞧,它旁边的好几株已经成了红黑色,蔫了,倒在田里,全无生气。

    “希宁,你快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付云青招呼黄希宁过来看。

    黄希宁挖完最后一锄,放下锄头,擦拭着头上的汗,走过来在付云青身侧蹲下。

    她看了看当归植株,又轻轻一拔,红黑色植株就被连根带出来了。

    她摇摇头,“应该是死了,不能要了。”

    付云青指着红褐色那株,“那这个怎么回事?”

    黄希宁扯了一小片叶子仔细观察,叶片翻来倒去,可以看到里外都成了红褐色。

    她又扬高脖子,看了看周围几株同样颜色的当归,下结论,“应该和前年一样,得病了,红褐病。”

    “那怎么办?”

    “凉拌。前年我爸拍照给我,我上网到处发帖求助,网上的方法五花八门,我试了个遍。结果倒好,死了一大片。”黄希宁说起来就来气,撇了撇嘴。

    “能找到专家看看吗?”蹲久了腿麻,付云青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上哪找啊?”黄希宁跟着起身,“我只是一个专科生,不是啥大人物。哎,你家不就是做中药的吗?你应该人脉不少吧?”

    付云青躲开黄希宁的目光,仰头看天,云层更厚了,也更黑了,“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她跨上田坎,捡起自己的锄头,拖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

    当初找到村委要回荒地时,她打扮低调,但细看仍能发现衣着不菲,一副富二代从基层做起,只待来日接管家族产业的姿态。

    黄希宁曾问过她,怎么这么多年,突然想起这块地了。

    付云青说:“也不能天天玩,我爸让我练练手。”

    黄希宁不疑有他,并没多问。

    她没有向黄希宁吐露付家已经破产的实情,更没说付氏集团破产后,那些所谓的人脉差点把她踩进泥土里。

    虽然付氏集团最终倒塌,但她和父亲共事,挽大厦于将倾时,还是学到一些人情世故

    ——人不能露怯,露怯,就会被看低。

    幸好,付家破产一事只在北城上层圈子流传,消息吹不到偏远的云璃市,更抵达不了黄希宁的耳朵。

    黄希宁捡起锄头,三两步就追上了付云青,从她手上拿过锄头,一块扛在肩上。

    付云青对她笑笑,两人一块下山。

    云在她们头顶,越来越黑,越来越厚。

    没走多久,远远地,可以看到黄家小院房顶上的太阳能板。

    黄家的门前是又宽又大的斜坡院坝,方便收成时节晾晒谷物。

    黄家小院是三层小楼,大门前是两根气派的罗马柱,一楼还贴着光洁的白色瓷砖。但抬头往上看就会发现,二楼和三楼都没贴瓷砖,水泥墙面裸/露/着,一白一灰之间,经济条件就这么直白地展现着。

    两人刚跑进屋里,雨就落下了,院坝被雨水浇透,屋檐雨水成线。

    黄希宁的父亲黄维正在炒花生,河沙混合着生花生在锅里蹦跳,铲起来又翻过去,热浪蒸腾着香气。

    听到动静,黄维喊了一声:“花生炒好了,出来吃花生。”

    黄希宁不应声,蹬蹬蹬往二楼蹿。

    付云青本也想直接上楼,听见黄维又喊了一声“快来!”,转身进到厨房。

    见付云青进来,黄维咧开嘴笑,铲起花生,盛在碗里,推给她,“尝尝,刚炒的。”

    花生还冒着热气,焦香焦香的,付云青端起碗对黄维说:“谢谢叔叔,我给希宁端过去。”

    黄维点头,目送她出去。

    这姑娘比女儿黄希宁懂事,嘴甜,会来事。

    她住的三楼本是个杂物间,杂乱又不够通风,她不但不嫌弃,还主动给房租。

    黄维心里过意不去,只能多给她做点好吃的,家务活全部自己干,水电也自己包了,尽量不让城里来的姑娘吃苦。

    付云青走到二楼,见希宁躺在床上看手机,便将花生放在床边的书桌上,“希宁,叔叔炒的花生,我给你放这了。”

    黄希宁转头看了看花生,点头,见付云青要走,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喊住她:“云青姐,明天别忘了啊。”

    付云青顿住脚,回头,眼神询问她何事。

    黄希宁肩膀一跨,嘟着嘴说:“你果然忘了,你就记得你的当归。”她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怯怯的,“......就是......机场啊......”

    想起来了。

    前天晚上,黄希宁来找她,跟她说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大公司,还要面试,公司在上海。

    但她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市里的专科学校,现在想拜托付云青带她去机场,顺便教教她怎么坐飞机。

    付云青答应得很爽快。

    这现在忙着当归的事,差点忘了这事。

    付云青走过去,揉了揉黄希宁的头,“放心,忘不了,我忘了什么都不可能忘了你的事啊。明天几点的飞机?”

    “明天中午12点30。”黄希宁把“这一班最便宜”咽了回去。

    “可以啊,该省省该花花。你比我更早懂得这个道理。”夸人对于付云青来说,像呼吸一样自然。

    黄希宁拉她在身边坐下,她喜欢和付云青在一块。她从不打击人,随和又亲切,两人又说了会话。

    眼见付云青为当归得病的事焦虑,黄希宁突然想到,上周,村里新来了大学生村官,问问她?

    黄希宁把村官的微信名片推给付云青。

    付云青如获至宝,马上加。

    这个头像是一个蜡笔小新的微信号,立刻同意了好友请求。

    简单寒暄后,付云青得知她叫周蕙,上周刚到村里。

    叫我付总:【我想请问下,我种植的当归生病了,有什么可供咨询的渠道吗?或者说村委这边有什么方法可以联系到中药种植方面的专家吗?】

    周蕙—电话152xxxxxxx:【!!!!这么大的事!你放心,我马上给你解决!】

    两分钟后,手机震动不停,周蕙推了三个公众号过来。

    周蕙—电话152xxxxxxx:【三农热线公众号,本省农科院公众号,本省药物所公众号。你可以在公众号上反馈。我再帮你往上报】

    周蕙—电话152xxxxxxx:【你的当归可不能出事啊,我还指着你的当归做出成绩(dog脸)】

    付云青笑,回了个“遵命”。

    退出聊天界面,付云青在公众号上留言,从症状描述到发现时间,事无巨细,交代清楚。

    忙完,她在黄希宁的床上躺下,仰面感叹:“希望专家大发慈悲,救我于水火。”

    黄希宁也躺下,两人的头挨着,“希望明天登机顺利,坐飞机愉快。”

    第二天,黄希宁穿上自己唯一一套西装,早早跑到三楼卧室门口,等付云青换衣服。

    付云青则打扮简单,随便套了一件白T,浅蓝色牛仔裤。简单吃过早饭,付云青带她出门。

    一出了大山,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黄希宁就变了,不再像山里那样自如优越,变得谨慎,一路上看着窗外,右手大拇指不停扣着左手食指的指甲。

    付云青轻轻地握住她的右手。

    黄希宁反握住她,转头对她笑。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握着。

    付云青降下车窗,风灌进来,大山的清新越来越远,城市的喧嚣浮华越来越近。

    都市,久违了。

    到了机场,付云青带着黄希宁打印登机牌,带她到安检口安检,又嘱咐她可以下载一款APP,以后在手机上值机更方便。

    黄希宁感动,平常自己老调侃她大小姐,细胳膊细腿,扛不动锄头,手上没几斤力气,但她一直不生气,教她坐飞机也平和,一点都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过了安检,她挥手,对付云青说再见。

    送完黄希宁,付云青去厕所。

    前面有两个女生,并排走向厕所,推着小行李箱,像刚从飞机上下来。

    “你要到微信没有?”

    “没有啊!一路上他都不理我。”

    “我靠,有泪痣的男人这么难攻略吗?”

    “他不给我微信,我好心痛!!!这么帅的男人,以后哪里还能遇得到!!!”

    “就是啊,有泪痣的帅男人好少见!”

    ......

    泪痣。

    付云青心口一跳,她也曾遇到过一个长着泪痣的男人。

    一些久远的,激烈的,丰富的,清澈的记忆涌上来。

    桂花,雨落之后,香味更浓,风一吹,洒落一地。

    少年穿着校服,面对她而立,他身后是簌簌而落的桂花粒。

    橙色,仿佛漫天。

    他眼睛锁着她,左边眼角的泪痣像柔情的茧。

    铺天盖地的注视里,她心跳剧烈。

    他眨了一下眼,泪痣忽闪忽现,茧破了,她听见他的声音,清冽的,颤抖的。

    “付云青,我是你的,你可不可以是我的?”

    周贺颐。

    很久没想到他的名字了。

    大概,有七年了。

    身后有个男人在打电话。

    “我进了周贺颐的课题组,他巨变态,巨卷,卷死我得了......他现在前途无量,北城市药物所最年轻最有成绩的药学博士,领导们都抢着要他......”

    又是“周贺颐”,是她熟知的那个周贺颐吗?

    付云青转头去看身后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越过付云青,看着前方,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招手,“徐奕,徐奕,这,这!”

    徐奕,她的发小徐奕吗?

    出国后,她再没见过徐奕,回国后不久就遇上付氏集团出事。

    听爸爸说徐家最早和付家切割,她忙着和父亲一起打理公司,无暇顾及这段无疾而终的友情。

    说到底,还是她不告而别在先。

    付云青立刻转头。

    只见前方一个女生愣住了,短圆脸,短发,一身黑色V领连衣裙,她还握着手机,不可置信地看着付云青。

    徐奕,就是徐奕。

    “徐奕......”付云青走向她。

    “付云青!你死哪里去了!”徐奕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狠狠打她的后背。

    付云青想哭,好久不见,我的朋友。

    抱够了,两人分开。

    身后的男人走上前,徐奕抓他过来,介绍道:“刘裕崴,我男朋友。”

    付云青讶异,眼睛瞪得圆圆的,“就是那个......刘裕崴?”

    那个联姻对象,你当年死活不愿意的联姻对象,刘裕崴?

    徐奕笑:“没想到吧。”

    付云青看看刘裕崴,他对付云青腼腆一笑,点头表示打招呼。

    她又看看徐奕。

    七年,七年真的太久了。

    徐奕拉住付云青的手,两人并排一起走,刘裕崴乖乖跟在徐奕身后,像两人的保镖。

    徐奕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付云青眼睛看向别处,踌躇着,最终还是没说话,只尴尬地笑笑。

    “你家的事,我从我爸那里知道了。我爸是个商人,总搞风险评估那一套,你别理他。我和他不一样。”徐奕紧紧挽住付云青的手臂,又捏了捏,挤眉弄眼的。

    友情真好,徐奕真好。

    付云青又眼热了,又想哭了。

    刘裕崴的手机响了,他边走边摸出手机来看。

    徐奕扭头看向他,问:“谁啊?”

    “周贺颐。问我点事,我回他。”

    付云青看向刘裕崴,眼神下滑,看向他的手机。

    是她知道的那个周贺颐吗?

    觉察到付云青的动作,徐奕神秘一笑,问:“知道这个周贺颐是哪个周贺颐吗?”

    付云青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徐奕一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表情。

    “就是那个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却被你甩了的周贺颐。”

    付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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