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地铁终于到站。

    姜渔领着几人重新回到街上。

    她忽略身边一成不变的高楼大厦,视线落在百米开外的一栋残破的教堂上。

    远方,教堂只剩下一盏玻璃窗,反射着阳光,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草地上。

    这里并没有眼睛,像是这座城市里的最后一片净土。怪不得被丁素称之为“圣地”。

    陆伯原遥望着那片草地,只觉得浑身颤栗。

    他的脑海中似乎冒出了许多有关于那片绿色的记忆,无数的碎片穿插在一起,最终从喉间不可置信地挤出了几个字:

    “那是……家……那是家!是家啊!”

    陆伯原眼眶通红,他看向姜渔:“我知道了!我要带姐姐回家!这就是我的使命,是我的命运!”

    “挺好,挺好。”

    姜渔其实一直注视着陆伯原的异样。

    当听到陆伯原的话后,姜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叉着腰,欣慰地看着陆伯原,有一种看宠物总算通人性了的感慨。

    “多谢。”陆伯原低声说,“没有你,我们早就死在路上了。”

    “免了。我也是在救自己。快走。”

    姜渔摆摆手,拉着小豆丁,像导游一样尽职尽责地招呼大家向教堂狂奔而去。

    然而随着众人的奔跑,地面再次发生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姜渔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高楼坠落,大厦崩塌。

    破碎的城市中,行人井然有序,车辆照常行驶。

    它们依照着固定的路线,消失在已经断裂的街道中,坠向万米高空。

    环境依然在崩塌,这意味着什么?

    姜渔皱起眉头,她再次加快速度。

    数十秒之后,她带着众人踏上了一片与街道泾渭分明的草地。

    终于到了,圣地,或者说,是陆伯原的家。

    姜渔望向前方,这是一座宁静的村落。

    说是村落,但只有方圆数百米大小。距离众人最近的便是那座姜渔最初降临的教堂,它的一半已经被一栋高楼取代,另一半毗邻着高楼,摇摇欲坠。方圆数百米,几乎所有位于草地边缘的建筑都是如此:一半维持原状,一半成为高楼。

    这是一座被城市吞噬的村落。

    姜渔理解了眼前环境的意象,大概理解了一点陆伯原的幻境沼泽:是因为自小离乡后,始终割舍不下回忆。于是在并不幸福的成年时期,总是希望与姐姐回到童年时期的生活么?

    另一边,陆伯原的眼中洋溢着激动与雀跃,他双手紧紧抓住许江竹的肩膀,语气中按捺不住兴奋:“姐姐,我们回来了!”

    “你有印象吗?”

    “你记起来了吗?”

    “我们……我们回家了!姐……”

    砰。

    一道猝不及防的枪声响起。

    陆伯原的话被切掉了后半段,他缓缓地跪在了地上。

    姜渔的沉思被瞬间打断了,她愕然回身,正看到许江竹手中握着那把黄铜左轮,仍冒着烟。

    “这就是圣地啊。”许江竹平静地抬起头,看向天上说道,“怎么看不见那东西?”

    “陆伯原!”

    姜渔急忙扶住跪在地上的陆伯原,检查了一番伤势。

    伤势很重,但未必一定会死……姜渔懊恼之余,稍稍有些心安,她愤怒地抬起头,却看到前方不远处,一间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恢复常人大小的园长,款步走了出来。

    陆伯原倒在地上,他眼中的不可思议越发浓厚。

    他看着的其实是园长身后的院落。

    那是他梦寐以求要带姐姐回去的家。

    可为什么,这个怪物在里面?

    园长并不对陆伯原的目光做任何回应,他咧着那张猎奇的嘴,冲着许江竹露出了欣慰的笑。

    “做得不错,孩子。”

    “所有不听话的孩子,都应该被处死。”

    园长的话语轻柔。许江竹垂着头,站在他的身后,已经没了一点点刚刚怯懦的影子。

    姜渔此时才发现,许江竹的膝盖处,刚刚从天台向下跳的时候擦破的那处伤口,裤子上凝固着黑色的血液。

    她一直以为在她眼前的几人一定是安全的,却忽略了,在教室集合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已经是“学生鬼”了。

    姜渔终于明悟了,什么眼睛,什么GPS……

    她一直保护的许江竹,就是园长安在陆伯原身边最强有力的定位!

    此时,天忽然暗了。

    姜渔抬头看去,发现整片天空竟化作了一只巨眼!

    这只眼睛不知蔓延几百米几千米,它的上下睫毛化作巨手,向众人袭来,又在这座村落的上空被什么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以至于无数巨手发出愤怒的锤击声!

    而透过巨手穿插的缝隙中,姜渔终于看清了巨眼瞳孔中的画面。

    那是一幅幅以第一视角呈现的画面。

    画面里,一群7、8岁的孩子,用石头砸向一个穿着洋娃娃裙子的小女孩的头。

    砰,石头很快就在她白皙的额头上留下一处脏污,紧接着,额头涌出鲜红的血。

    砸人的男孩看见血有些害怕,嘴里却仍大声嚷嚷着为自己壮声势:“怪胎!你就是怪胎!你妈妈是逃犯!你们一家都该死!”

    身后的孩子听见这些话,也更加有了底气。

    女孩没哭,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眼神里都是漠然。

    因为巨眼实在太过巨大,情绪同样被放大了千百倍,姜渔凝望着女孩的眼神,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觉得那眼神真是冷到了骨子里。

    画面翻滚,来到了一处古朴的祠堂。

    女人跪在地上虔诚地烧香,祈求着什么。

    突然,一只带着血露着白骨的手被甩在了地上。

    女人愕然地抬头,一脸血污的小女孩冲她露出了甜甜的笑,“他欺负妈妈,妹妹帮你报仇。”

    女孩献宝似地想得到妈妈的夸奖。

    女人似乎是傻了,她扑上去先是把女孩转来转去看了个遍,发现她并没有受伤,才慢慢地从嗓子里挤出破碎的哭叫。

    她喃喃着:“妈妈没有教好你,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女人边哭边发狠拍打着自己的身体。

    女孩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她歪了歪头,天真地问:“我惩罚坏人,不是应该被亲亲抱抱举高高嘛妈妈?”

    眼下那颗泪痣,如血般猩红,衬得她更加鬼魅。

    紧接着,画面再次变换。

    一辆搬家的车绝尘而去,大门被上了锁。

    这家人为女孩搬了家。

    画面暗了下去,再亮起来时,是一片洁白。

    阳光照射在铁艺床上,这是一家简陋的医院。

    姜渔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消毒水的味道。

    女人的面色苍白,已经接近透明。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趴在床边,姜渔只能看见背影。

    女人握着男孩的手,气若游丝地嘱托:“伯原,你是家里的小男子汉。你要照顾好江竹。”

    男孩哭叫着,他快把眼泪都要哭干了,可女人却再也没醒过来。

    一旁的小许江竹抱紧了怀里古怪的沼鹄玩偶。

    她脸上的表情仍然如常,甚至不愿意看躺在病床上失去生机的女人最后一眼。

    紧接着,一群黑衣人将两个孩子从病房里扯了出去。

    小陆伯原的哭叫声逐渐远去,天空中的巨眼再度归于平静。

    姜渔回过神来,看向站在园长旁边的许江竹,她眼下的泪痣熠熠生辉,如同鬼魅。

    “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一声爆喝猛然响起!

    场内,陆伯原从姜渔的怀中挣脱,他竟然凭着最后一口气,踉跄着扑向园长!

    “不要!”

    姜渔大喊,跟着向前冲去,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伯原高举长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跳起,刀身闪过一道银光,向园长的颈部狠狠砍去!

    下一秒,园长微微侧身,躲过刀刃,同时一只手以迅雷之势攥住了陆伯原的喉咙!

    陆伯原哇地一声,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随即,园长的手中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松开手后,如泥鳅般的尸体,落在了姜渔面前。

    姜渔渐渐停住了脚步。

    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鲁莽的蠢货。

    接下来会怎么样?

    喊纪小麦的名字?她会来救我吗?

    还是我随时可能在下一秒死去?

    她很少陷入这样的绝望,但这里毕竟是他人的幻境沼泽,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

    迷茫之际,姜渔忽然听到了一声低喃。

    “又失败了啊。”

    姜渔向身后看去,男孩站在众人的不远处,木然地看着陆伯原的尸体。

    男孩喃喃自语:“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一句句话音落下,一道道光影流转。

    云彩掠过,城市坍塌。

    脚下草地生长,化作青石。身边尸体消解,构成长凳。

    ……

    咔哧。

    姜渔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嚼碎薯片的脆响。

    她怔怔地回头,刚刚陆伯原凄厉的惨叫还回荡在耳边,眼前却已经换了天地。

    男孩坐在教堂的椅子上。

    他穿着没有一丝血迹的褐色短裤与白色衬衫,小脸干净,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地看着一个方向。

    这是……初临这个幻境沼泽时的教堂。

    姜渔逐渐从上一秒的各种强烈情绪中走了出来。

    她走过去,轻声问男孩:“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瞄了一眼姜渔,说:“我没有什么名字。我的名字被我忘记了。”

    姜渔想起来什么,追问:“那你有姐姐吗?”

    男孩伸向薯片的手停下了,一脸戒备地问:“你认识我姐姐?”

    “许江竹,对吗?”

    男孩皱眉,抬着下巴问:“谁啊你?”

    姜渔不再答话了。

    男孩没否认,就是默认。

    原来是这样啊。姜渔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复杂。

    一如她最后一次陷入幻境沼泽时,自己的身份被替换成了只见过一面的张勤,看着“幻体姜渔”与“幻体纪小麦”有说有笑一样。

    因此,在幻境中,成年陆伯原死去时,幻境没有彻底坍塌,也是因为真正的幻境主体不是他。

    而是,这个男孩。

    他是被囿于童年时期的陆伯原。

    姜渔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陆伯原那种腼腆的有种熟悉感了,因为他的笑容和豆丁的笑容本就是一样的。

    身为幻境主体的小陆伯原,与成年的自己,共同活在一个幻境沼泽中。

    小小的陆伯原,用童年的视角,看着成年后的自己,一次次去营救自己的姐姐,又一次次失败。

    或许他也清楚,自己就是无法躲避以后的命运,但仍选择周而复始。

    他参加着不变的葬礼,吃着不变的薯片,历经不变的考试,目睹不变的死亡,感受不变的悲伤与愤怒。

    这是一座收押回忆的空中监牢,是一个少年无法挣脱的地狱。

    “就叫你小陆吧。”姜渔万分感慨地对男孩说,“你还藏得挺深的。”

    “我跟你很熟吗?”男孩撇撇嘴,倒是对姜渔强加的名字浑不在意。

    “会熟的。”姜渔淡笑,又陷入沉思。

    她看向不远处的黑色棺淳,那里躺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如回忆中一般面容恬静。

    再次看见这个女人,姜渔终于知道她在陆伯原生命中的身份和地位。

    妈妈的死,是小陆伯原人生的分水岭,让他和许江竹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

    从妈妈去世那一刻,小陆伯原便被困在了这一天里。

    可姜渔不确定的是,当时带走小许江竹和小陆伯原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是园长的人吗?

    而许江竹为什么又在幻境里变成一个被操纵的傀儡?

    姜渔已经尝试把许江竹带回了圣地,仍然失败了。

    所以,地点并不是异化的关键。

    一旁,小陆也跟了过来。

    他似乎很在意姜渔靠近棺材。

    第一次,入侵者闯入教堂时,他下意识护住的也是棺材。

    姜渔看破不说破。

    看来,小陆内心是已经接受了妈妈的死的,那么,他还有什么秘密是不希望我发现的呢?

    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既然这里存在一个小陆伯原,那么……

    有没有可能,这里还会存在一个小许江竹?

    姜渔目光下移,女人的尸体被厚重的花瓣盖着。

    她伸出手,将花瓣向两边简单拨了拨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姜渔的目光定格在藏在花瓣下的女孩身上。

    她穿着洁白的纱裙,蜷缩着,安睡在女人的腿上,白白嫩嫩,头发长而大卷,像个瓷娃娃。眼角下有一颗红色泪痣,与回忆中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姜渔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许江竹的脸。

    小许江竹悠悠醒转。

    姜渔想到这么可爱的女娃娃,却是一朵结结实实的黑莲花,心情复杂了很多,正要说话时,熟悉的破门声与开枪声再次响起!

    “靠!差点忘了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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