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捕快杨小布因击毙“三春涧十二虎”而声名大噪,琉璃却被禁足了。

    红鸾夫人不傻,命令荣勋亲自去易府送上厚礼。荣勋办好事,叙罢闲话,便问:“琉璃姐姐呢?”

    “她最近爱上了读书,闭门不出用功呢,谁也不让打扰。”易夫人微笑。

    “我娘说琉璃姐姐厉害,让我跟她学呢。”荣勋叹气。

    “你姐姐呢?你家表小姐人家定了吗?”易夫人手里茶碗咯咯响。

    “姐姐陪祖母去西山别院避暑了,天气热,老人家不舒服。秋水姐姐还没定。”荣勋说。

    “你秋水姐姐真有本事,郡王府老夫人前几天还跟我问你秋水姐姐呢。”易夫人说。

    “明煦哥哥不是已经有王妃了吗?”荣勋疑惑。

    “珊瑚,陪荣勋去池边看看鱼。”易夫人不肯再说下去。

    荣勋规规矩矩做了一天客,也没见到琉璃,晚间告辞,浑身松快,骑马长街过,迎面有人叫着他的名字说:“荣勋,过来!”

    一看是王子佼,荣勋便有点犹豫:“晚了,我要回家了。”姐姐明令禁止他跟王子佼接近。

    “来吧,有好玩的,我搞到几条狗。”王子佼身边还有张雍。

    “真的吗?”荣勋喜上眉梢。张雍平时待他很好,而且他爱大型动物,奈何家里不让养。

    张雍身后涌动着五条狼犬,纯黑色,毛色油亮,立耳垂尾,比一般猎犬高,爪子也更大。荣勋心里喜欢,伸手就摸。那只狼犬瞬间呲出森森白牙,驯兽师猛一拉皮绳,同时刷的一声,在空中甩了个鞭花。

    “你小心点!刚买来,还没驯好,你要受点伤,你姐姐可饶不了我。”张雍吓了一跳。

    荣勋舍不得走,跟着两人遛那五条狼犬,狼犬体型大,三人挑着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听说你姐姐遇上了山匪,没吓着吧?”张雍问。

    “我姐姐胆子大着呢,再说琉璃姐姐也在,还有顺天府的杨捕快呢。”荣勋说。

    “哪能这么巧?他一定跟着你姐姐。”张雍冷笑。

    “不是琉璃姐姐跟着我姐姐,是我姐姐拉她一起,还好姐姐叫了她。”荣勋说。

    “你说谁?我说杨小布!”张雍一愣。

    “那倒不是,那时他公差路过。不过现在是了,我姐姐去西山别院,特地请他护送。”荣勋说。

    “他也配?”张雍大怒。

    “杨小布救了你姐姐,又杀了十二个山匪,他真有这么厉害?”王子佼冷眼打量荣勋。

    荣勋不语。

    “是不是人不是他救的,山匪也不是他杀的?”王子佼看他神情,越发怀疑起来。

    “你姐姐故意送他一个大功劳?”张雍大惊。

    “我姐姐真是他救的!”荣勋争辩。他不能说真话,也不想说谎。

    沿河走去,人烟稀少,狼犬并不吠叫,但喘息咻咻,偶有行人也远远避开,当狼犬忽然躁动,奔向一株老树,张雍喝道:“回来!”

    “树上有人!”王子佼眼尖。

    张雍抬眼望去,树影之中确有一团白影,喝道:“哪里来的小贼?”

    那人看到藏不住,干脆不躲了,冷笑回嘴:“你才是小贼!打扰我赏月了,快滚!”

    此人一身布衣,斜倚一根树枝,正是琉璃。

    “琉璃姐姐!我今天去看你了,伯母说你要闭门读书。”荣勋大喜。

    “读书读到这里了,真稀奇。”张雍说。

    “你管我在哪读书?反正比你天天斗鸡走狗的强。”琉璃反唇相讥。

    张雍怒指她,一时嘴拙。身边狼犬以为得到主人指示,猛冲上去,其中一只跳得高,咬下琉璃身下一根低矮的树枝。荣勋惊呼。琉璃一缩身,跳上更高树枝。

    “原来你怕狗。”王子佼呵呵笑。这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扇子敲在手心,心里疯狂盘算,原来一剑之辱,今日得报。

    “姐姐别怕,这狗很听话,不会伤你。”荣勋说。

    琉璃更怒,竟然连这傻子也看出她害怕?

    她心中后悔不迭,其实刚才她可以快速离开,但是不知怎么,看到狗的第一反应就是先上树躲起来,现在周围数丈无落脚地,她陷入了绝境。眼下脱身的方法也不是没有,第一是跳进河水,第二是借树枝弹力弹到远处屋顶上,但遁逃必定被嘲笑,那第三种嘛……

    王子佼往后站了站,和颜悦色说:“琉璃,我们握手言和如何?你说三声’王公子我错了’,我就接受你的歉意,以往的事一笔勾销。”

    “你威胁我?”琉璃咬牙。

    “你这是没见过威胁吧?子佼兄算是很给你面子了。你看我们有让人把你抓下来吗?”张雍不服。

    “二位哥哥不要这样。”荣勋跑到树下挡住。

    “你们不让,我只好杀了拦路狗。”琉璃声音像雪水一样冰凉。

    “你敢?你知道一条多少钱吗?”张雍凛然。

    “琉璃姐姐!别伤害狗。”荣勋又转身护狗。

    这混乱场面琉璃不能忍受。她早在暗暗比划,她相信自己动作比人快,不知为什么却不敢相信自己动作比狗快,否则那条狗早伏尸当场了。

    现在她不想再忍。她手一动,一柄长剑从袖中出现,如一条灵蛇。她眼睛不看狗,也不看荣勋,而是盯住王子佼。既然他敢围猎她,那他就承担后果,帮他的是狗是人,她都不在乎。她神情中的急躁愤怒一扫而空,眼神变得澄澈沉着。

    王子佼瞳仁聚成一点,猛地后退,喊:“赵大!”身边护卫迅速站到他身前。王子佼这才感到自己脖颈上的冷汗,冷静一下,一挥手:“让她走!”

    众人退到一边,驯兽师抓紧狼犬的皮圈,荣勋不放心,仍然护在狗前,琉璃瞪他一眼,脚尖一点,已奔在一丈以外,紧接着跳上对面屋顶,瞬间消失了踪影。

    “子佼,为什么放她走?”张雍不解。

    “她是疯子。”王子佼背上湿凉一片,转向荣勋,“三春涧十二虎是不是她杀的?”

    “不是!”荣勋脱口而出。但他的神色不是吃惊,而是恐慌。

    王子佼冷笑一声,也不再追问,说:“我好好一条命,为什么要用来跟这种亡命之徒斗气?高官厚禄,美人醇酒,是哪点不够好吗?走,我们去甜水巷。”

    “那我先回家了。”荣勋期期艾艾。

    “你是该回家了,那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张雍忽然正色起来。

    几条街之隔,冷清院落。一场打罢,凌风颓然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十日不见,你怎么越来越狠了?”

    “定是你偷懒,不好好练习,进步太慢。”琉璃说。

    “我每天都苦练,之前的破绽我都练过不止百遍,我打不过你,但是我肯定能打过之前的我。”凌风认真说。

    琉璃不怕狡辩,但别人一诚恳,她就无话可说了,老老实实说:“看来你很想让余秋水跟你回江南。可是,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再练一个月能不能打得过她,我没跟她打过,不知道她的实力。”

    “我全力以赴试试看,老天会帮我的,而且,我觉得她也想回江南。”凌风并不气馁,转动着手里的刀,“你的招式中多了一些杀气,你之前也凶猛,但是没有现在有压迫感。”

    “可能是心里有气吧,遇到几个小贼,带着狗追我。”三春涧十二虎的事,她可不能讲。

    “狗不可怕,遇到恶犬,你拿石头打它们就好。”凌风说。

    “不错,我要练练暗器功夫,荷包里带一把绿豆就好,又方便,又隐蔽。”琉璃眼前一亮。

    “力量不够,绿豆打不死狗,会激怒它们。”

    “秋水力量比我强?”琉璃皱眉。

    “练刀跟剑不同,她从小练力量。不过有力量不一定能赢,我力量比她强,你看我就打不过她。”凌风说得小心翼翼,他已经感觉到琉璃的胜负欲。

    “我一定要把兵器拿在手里,一定不能让别人近身。我知道这是我命门,如果有蠢货以命换命过来压制我不放,其他人乱刀一砍,我就死透了。”琉璃思考良久。

    “你是高门贵女,不会遇到以命换命的情况。”

    “有没有发钗,手镯,别针什么的,打开后其实是小刀的?”琉璃问。

    “我帮你找。”凌风一口应承,又偷偷看她,“我师父说,武术第一课是忍,你别反噬自身。”

    琉璃悚然:“我师父没教过我。不过我自己觉出不对了,我这几天在抄经。”她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凌风,我杀了人。”

    看着眼前的精致绣帕,以及捧着它的洁白双手,还有其后的殷切眼神,沈西园一时失语。也有感动,并非毫不动心,但更多是:怕麻烦。这是他遵从父母要求做一切不愿做的事的原因,也是他不任性妄为做一切快意的事的原因。

    他衣袖垫手接过手帕,以免与她肌肤相触,双目下垂,避免与她目光相交。但在阿忍眼中,自然是彬彬有礼的君子行为。她鼓起勇气邀请:“天晴日朗,沈公子跟我一起走走可好?”

    “自然,小子有幸。”沈西园口中答着,这才抬头看了看,立秋后的天显出几分高远。

    两人沿街走去,一路无话。阿忍擎一柄油纸伞,伞上有细细的藤蔓植物,笔触精细。她轻轻转动纸伞,希望沈西园发现这伞上的画,那是她亲手绘制,可惜他一直微笑看着前方,阿忍在心里描摹他侧脸的转折,将脚步放到最轻最慢。沈西园也没有催她,默默走在她身边,不快一点也不慢一点。

    再长的路也有走尽的时候,快到元家路口,二人停下脚步。路边有个婆婆买麦芽糖,阿忍说:“沈公子可爱吃甜?”

    “不嗜甜。”沈西园答。

    “我也是,长大后似乎都渐渐不爱甜。只有琉璃每次来都要买这老婆婆的麦芽糖,说她熬得特别香甜。”阿忍说。

    沈西园点头微笑而已。

    “多谢你送我回来。”话说到这里,也说尽了,阿忍只得告别。

    她回头数次,身影款款消失在转角处,沈西园目送她远去,也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走到树下麦芽糖摊前,问:“多少钱一支?”

    “一文钱两支。”老婆婆觑着他。

    沈西园给她一文钱,拿走了一支。以他教养,不能当街进食,于是从阿忍所赠手帕里取了最素净的一条裹住了。回家后端详那支糖,已经半融化了,微黄的糖液黏在亚麻手帕上,牵起细丝,他犹豫一下,咬了一口,那甜很温厚,有淡淡炭火气,是他从未吃过的平民味道。

    不等咬第二口,啪的一声,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打掉了糖,从小带他的李嬷嬷大惊失色:“怎么能吃这种街上买来的肮脏东西?谁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快张嘴我看看,来漱漱口。”

    沈西园心如止水地完成每天的文武课,一个小厮在门口探头,贴身小厮过去悄声交谈一番,过来禀告,原来王子佼得到一只灵柏香薰暹猪,邀他赴宴。沈西园眼睫毛都没抬一下:“课业未完。”

    这边人报给王子佼,他有点失望,也不算太意外,伊犁将军管教儿子的手段大家都知道,沈西园能手脚俱全地长大都不容易。一行人到了酒楼,向甜水巷找了几个妓女相陪,吃到醉眼迷离,暮色四合。

    日与夜交界点,地上黑了,天上还亮着,街市布满阴影,窗里还未见烛火,人与动物都视物模糊。

    阿忍借着天光做饭,一不小心打翻了酱油瓶,等到菜做完,用纱网罩上,趁着父亲和弟弟还没回来,便要去酱油铺再打一瓶回来。她出门时匆匆洗了手,连围裙都未摘下,风里有柴火和饭菜香气,顽童都归家了,街口老婆婆也已经收摊了,阿忍只不过一回头的功夫,一只半人高的黑色狼犬从街角蹿出,一爪按上她的胸口,双目灼灼,獠牙尖锐。阿忍惊骇之下,短促惊叫一声,仰头便倒。

    王子佼马车骤停,腹中酒水翻涌,拽开帘子,一声暴喝:“想死吗?”

    那牵狗的小厮两股栗栗,他不熟悉狗性,今天的酒宴上,王子佼刚刚行酒令赢来了这只狗。

    赵大冲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抽翻在地。

    隔着他,王子佼忽然瞥见那晕倒的女子,眼神沉了下来:“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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