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外头虫鸟寂静。

    林乔猫着身子走到案台前,把昏暗的油灯又挑亮了些,而后无声退回原位,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安静伫立。

    这具身体前不久才大病初愈,今天中午不仅顶着烈日去了趟秋菊堂,回来只胡乱吃了些茶水,就直奔翠竹堂。

    期间一直忙碌也没空休息,此刻林乔已隐约感觉到些微晕眩。

    眼下夜已深,瞄了眼案台前专心致志的青年,对方正发愤图强的用功,似乎并没有要休息的打算。

    她稳住微微发颤的身子,暗自掐了把手掌心,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

    一定要稳住!

    原身记忆里,韩家两位爷都是冷眼少语的性子,不过于文章一事上,二爷韩绍是出奇的用功。

    如今好容易得了差事,林乔不想在吹毛求疵的韩二爷跟前掉链子,错失出府机会。

    哪怕后背心湿了一片,她也还在咬牙坚持。

    边上的佩兰情况也大差不离,她本就比林乔年幼,碰巧这一年无所事事的日子闲散惯了,剁了剁微微发麻的脚背,早已快站不住了。

    然而转头看向松竹般挺拔的林乔,看着她鬓边濡湿的头发,想起她才刚大好的身子,心中原本翻涌的燥意又逐渐退了下去。

    虽说佩兰单纯,可也曾亲眼看到过乔娘病重时消瘦濒死的模样。

    所以她比谁都明白,这份差事来之不易。

    外头的月光慢慢从云层里探出,顺着窗户照在书房的地面上,印出松竹的碎影。

    韩绍从书卷中抬头,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林乔挺拔的身姿。

    也不知是佳人本色,还是月色惑人,堵了一天的胸口,竟意外顺畅了起来。

    院落里松竹众多,祖父便是因此给取名“翠竹堂”。

    韩绍回京后,就一直住在这座院落里,风骨奇佳的松竹不知见过多少。

    只是哪怕见的再多,就今日看来,都不及眼前这支叫人惊艳。

    伫立不言语,雪压不折枝,便是对乔娘最好的写照。

    细算下来,他与乔娘已是许久不见。

    犹记去年病重,身边那人体贴入微的照拂,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除去科举外,别样的温情暖意。

    不过,对乔娘先前的印象,韩绍是模糊的。

    偶尔想起,也只是当时那个照顾自己的婢女十分暖心。

    不想今日近处细看,乔娘竟有这般身姿。

    为了光耀门楣,韩绍一直十分努力,但眼下注视着乔娘,却意外缓了白日的紧绷,觉得松懈。

    良久,他收回视线,合上书本,缓缓道了句:“夜深了,下去歇息吧。”

    声线清冷,在深夜里格外醒神。

    林乔、佩兰闻言,齐齐松了口气。两人转身打横站著,朝韩绍屈膝行礼。

    林乔直起身子,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和翠竹堂的主人,也就是韩绍,简练地道明她们的来意。

    于是巧妙避开相看之事不提,直接言简意赅说道:“夫人叫奴婢们过来伺候。”

    韩绍不以为意:“知道了。”

    扫了眼两个婢女,阔步走出书房。

    二人侧身屈膝送走韩绍后,总算眉眼有了些笑意,结束一天工作后,熄灯离开书房。

    ·

    忠勇侯府。

    程周扬身着绯色官袍,大步走进永和堂。

    见到上首衣着齐整、庄重威严的林老太太,赶忙行礼问安。

    躬身道:“母亲深夜叫儿子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程家老太太一身深色华服,左手转动着佛珠,瞧着不过50来岁,鬓边却已发白,目光矍铄。

    闻言掀开眼帘,闻着程周扬身上的酒气面露不喜:“怎的这般晚才到家?算了,既穿着官袍想必也是公职中的事,我也懒得过问。”

    程周扬身形一顿,而后一边后退一边低声致歉:“母亲见谅!是儿子不懂事,刚从外边回来,还来不及换身衣裳。”

    林老太太:“罢了!”

    到底是最小也是现在唯一的儿子,老太太不忍过度苛责,暗念了句“菩萨勿怪”!

    才开始说正事:“韩家前段时日说要来府中下聘,你如何打算?这婚约,说到底是韩首辅当日为救程家践下的诺言,可惜后来韩家调离京都,后面便不了了之。现如今,他家长辈都已仙逝,只他兄弟二人支撑门楣。去年韩义殿试夺得探花,以25岁的年纪任职翰林院,韩绍年仅19便被誉为京中第一公子,想必虎父无犬子,将来重振门楣,未来可期!”

    程家老太太说完一大段话,接过容嬷嬷手中茶水,轻啜了口润了润喉,等着看小儿子的回答。

    程周扬低垂著头,安静伫立在下,良久,才小声回了句:“儿子愚钝,不知母亲有何高见?”

    老太太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罢了,这事总归是我们程家欠下的债,你且叫裴氏安排吧,把人都带过去,先瞧瞧。”

    说完便闭上眼,似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是。”程周扬咬牙,应地有些迟缓。

    停顿良久,老太太又猛地睁眼。

    提点道:“先别说漏嘴,既是牡丹宴,京都各公子都在,也别说与谁相看,没得平白坏了名声,且只说是姐姐妹妹们出门游玩,后续待让裴氏打探打探,再去回韩家那边。”

    程周扬闻言,抬头看了眼年迈的母亲,眼眶酸涩:“还是母亲考虑周到!”

    说了这么大段话,老太太心生倦意,挥手赶人:“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程周扬起身,拱手示意:“儿子告退!”

    待到人彻底退出客厅,老太太垂下头,觑眼看向右手按住的茶盏,适又想起多年前的恩怨来。

    朝着一侧的容嬷嬷,似自言自语般说道:“容娘,你说,那时若不断尾自保,程家又何以存续?”

    容嬷嬷走上前,伸手扶起老太太,出声宽慰:“时也命也,当时那样的处境,便是现在回计,老太太也是没做错的!”

    “好一句时也命也……”

    永和堂内,落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程周扬退出永和堂,脚步虚浮,身形踉跄。

    只把候在门口的来旺唬了一跳,赶忙伸手来接。觑见对方额间豆大冷汗,月色下面色惨白。

    来旺小声问道:“爷,没……没事吧?”

    程周扬脸色阴郁,闻言并不言语,只目光复杂望向前方延伸的岔路口。

    来旺道:“爷,咱今日是回书房,还是……去澜溪院?”

    男人踉跄的身体被小厮扶住,长眉下猎鹰般的双目却锐利地注视着前方,忽地甩开来旺儿的手,直接大步朝前迈去。

    澜溪院,灯火通明。

    裴氏身边的奶娘袁妈妈躬身上前,朝镜前美艳的妇人再次开口劝慰:“夫人,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梳妆台前,裴氏鬓钗已去,脂粉未施,闻言转过头来,视线落到一惯忠心的奶娘身上:“妈妈,听说周扬的同僚又送来了一名美姬,你说……他把人安置在哪了?”

    灵动的大眼波光潋滟,看似好奇,实则眉头颦蹙,泄露了主人心底的不安,以及那抹无法忽视的紧张。

    虽说已是3个孩子的母亲,但裴氏容色娇艳,绝非凡物可比拟。

    只可惜花开无人顾,为此,袁妈妈心中哀痛。

    她躬身上前,伸手扶住裴氏臂膀,试图叫天真的妇人少些幻想。

    劝解道:“奴的好夫人,莫要再为这些事儿伤心了,不管人被安排在哪?不管老爷宿进了谁的院子?您只需明白,您是老爷明媒正娶的夫人,是这宅子里唯一的女主人就行!”

    没得到想要的安慰,裴氏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到披散的墨发上。

    原是准备听奶娘的话认命,不想院内竟起了一阵骚动。

    裴氏闻言眼睛一亮,猛地燃起希望,一把推开妈妈的手,拔腿朝屋外迎去。

    房门口,脚步匆匆的两人身形相触。

    程周扬快速停当,眼疾手快伸手笼住险些跌倒的妇人,裴氏则在踉跄之下,双手牢牢按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四目相对,二人眼中皆是疑惑。

    到底是裴氏面皮薄,因娇羞先低下头去,待闻见男人一身的酒气,又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想起过往两人多次不愉快的经历,到底是没敢直接甩脸子,只小声询问:“你又喝酒了?”

    “是。”程周扬直言不讳,喉结上下微微滚动。

    原本记挂要事,来时一路追星赶月,可看着恁晚还未歇下的妇人,脚步匆匆出来迎自己,便是再多的怨气也消了。

    罢了,终归是自己求着娶回来的女人。

    “难闻吗?我去洗洗。”

    程周扬后退一步,收回裴氏腰间的手,转身朝隔间走去。

    人走出老远,裴氏仍伫立在原地,耳根微红,万没想到事情千回路转竟又有了回旋的余地。

    只余满脑子那句:“我去洗洗。”

    “恭喜夫人!与老爷重归于好。”

    袁妈妈激动上前,屈膝忙着给裴氏道喜。复又赶紧迈进房内为主子们重新收拾床铺。

    一盏茶的功夫,人已收拾停当全退了出去。

    房内只余程周扬与裴氏二人,妇人拿着巾子正与男人绞发,烛光映衬下,一室无言又温馨。

    程周扬觑着妇人,心中波澜起伏。

    裴氏生得着实极美!

    只是这般美貌,却始终入不了母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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