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羡慕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有爸爸。羡慕下雨天有爸爸背着一起回家,而她和沈夏知总是手牵着手站在屋檐下,等终于结束工作的程月蛮,或等着颤巍巍挪过来的沈奶奶。

    偏偏云水多雨,对爸爸的期盼,也随着云水的期盼多了起来。

    有次太委屈了,仰着脸质问程月蛮,说都是妈妈坏,一定是妈妈把爸爸赶走了。

    那时候程月蛮好生气啊,狠狠地打了她的屁股,大声吼她:

    “白眼狼,没良心,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总是想着那个东西!”

    “行啊,那我告诉你,你爸在你还没生出来时就死了 ,死了你知道吗?就是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他了!”

    那时候还不懂死到底是什么,但被程月蛮的怒火吓得说不话。

    后来沈夏知的小狗被坏孩子恶作剧打死。

    那条总是冲她摇尾巴,还会抓老鼠的小土狗多多,躺在水泥地上,一抽一抽地,肚子破了大洞,乱七八糟地东西流了出来。

    其他小孩吓得哇哇大哭,那几个打伤多多的大孩子骂骂咧咧地骑着自行车跑路。

    她茫然地蹲在多多面前,甚至还想抱抱它。

    小狗乖乖舔了舔她的掌心,体温慢慢放凉,直到僵硬。

    当晚就梦到了多多,浑身血,仰着头一直冲她叫。

    第二天她偷偷告诉沈夏知,沈夏知分给她一个棒棒糖,说她被吓到了。

    她叉着腰说才没有呢。

    她只是觉得好奇怪。多多只是睡了会,怎么就起不来了?

    她拿着多多的小球,却再也等不到多多,只好求助程月蛮。

    正在盘账的程月蛮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别捣乱,“那条狗都死了。”

    她又问沈奶奶。

    沈奶奶用粗糙的掌心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乖乖,被吓到了吧?多多已经走喽。”

    “万物都有命,命没了,就彻底结束喽。”

    晚上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困的泣不成声。

    她想到了没有见过面的爸爸,想到了前一天还在接她放学的多多,想起明明就在身边,但街坊总是说她时日不多的沈奶奶,想到了终究会变老的程月蛮,和终究会长大的她。

    生命好沉重啊,她才刚刚得知生死的意义,就被悲伤压得喘不过气。

    十几岁时,把对爸爸的思念转为更隐忍克制的方式。

    作文课上的思念把老师都感动得稀里糊涂,被投稿得了奖金,她带着荣誉证书和奖状给程月蛮炫耀,说虽然没见过,但她还是成了父亲的骄傲。

    夜里却看到程月蛮撕毁了她的作文,甚至觉得不够,还烧掉了残片。

    她绝望质问,那时候的答案,也是模棱两可。

    怨恨了多年,程月蛮从未告诉她理由。

    于是后来也理所当然的觉得是那个女人病态的占有欲在作祟着。

    可如今,旧日结痂的伤口被猛地撕开,没想到里面的肉早就已经溃烂了。

    ·程月蛮擦了擦眼泪,想要就此结束。

    可程蝶却没有翻篇的意思,她意识到现在,是改变小时候的最后一个节点。

    “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独自承担这么多?”

    “很丢人啊。”程月蛮垂着头,像个不小心打坏家长心爱物的孩子,她始终把这段过往当做她的人生污点,却从未想过,问题从来都不出在她这里。

    “未婚先孕,被人抛弃,天天催着他们好好学习,但我连高中都没能好好毕业,传出去多丢人。

    “你很好!”

    程蝶死死扣着程月蛮的肩膀,懊悔和悲哀快要让她窒息。

    “你很好,更何况,这种事情,本质就是男人的问题,你是受害者,已经很委屈了,没人会怪你,就算你告诉小蝶,她应该只是会把你抱在怀里,心疼你的遭遇,感谢你为她坚持了下来……”

    想说的话其实有刚刚多,但并不应该让她来。

    程月蛮也沉默了,半晌才祈求般的看着她,“你愿意听完我的过去吗?”

    这是要尝试揭开伤疤的意思。

    程蝶攥紧她的手,鼓励的点点头。

    “有我家小蝶那年,我才刚18,那会政策和现在不一样,没结婚证就不能办准生证。不怕你笑话,我也是生下她后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怀孕的,多讽刺。”

    “刚怀孕那会我也没不知道,生理期拿东西也总是不规律。差不多三四个月后吧,肚子大了,我妈刚开始还以为我偷吃,一直骂我不懂事。那会家里太穷了,我爸又死的早,家里全都指望我妈一个人,吃多点就会被教训。”

    “她掀开罐子去检查粮食,发现数量都对,然后想起旁人的闲话——猛地掀开了我的衣服。”

    “肚子那会已经开始凸起来了,我妈震惊地看着我,一边哭一边打,我在地上打滚,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男人是个采风画家,他早就离开了,没有联系方式,没人直到他住哪。他还活着,但无所谓了,对于我来说,他死了反而更好。”

    “我妈当时急得不可开交。为了月圆的名声吧,她给了我一点钱,要我赶快走。”

    “我哭着赶夜路,好像知道了我做了件错事,但也不清楚做错了什么。”

    “也是运气不错,换了七八个工作,后来就遇到了刘姐,他们收留我当网管,就是以前的月满。后来租了沈奶奶的房子住,她看我可怜,房租十几年都没变。”

    “挺幸运,我不觉得我可怜,就是有点对不起我家小蝶。”

    “如果我没混成这样,她也不会……这么为难。”

    彻底静了下来。

    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

    程蝶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砰地跳动着——又或许是程月蛮的心跳。

    良久,她干涩开口:

    “那……你要一直瞒着小蝶吗?你要一个人承受这些?”

    “不然呢?”程月蛮仰着头看她,像个无助的小孩,“让她知道她是这样来的,对她能有什么好处?人渣爹蠢货妈,那孩子该多可怜。”

    “那你呢。”

    那你的委屈呢?

    从花季少女突然变成了单亲妈妈,挣扎着把人拉扯大,两人却要一次次的闹矛盾。

    “那你就无所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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