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闰了个六月，到了年关，天气已经不冷了。
云水是个不怎么下雪的城市，但除夕夜，还是罕见的飘了零星的雪。
小楼房室内开了暖气，房门大开着，给程月蛮拜年的人进进出出，好在这个妥帖的女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回礼。
邻居的奶奶在前两日被儿子接走了，据说今年去更繁华的城市过年。
“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们会打扰人家，原本还惦记她一个人过年挺可怜呢。”程月蛮是这样说的。
但贴春联、打扫卫生的时候，还是连对门都帮上了。
付岚升今年也和他们一起过年，起初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谁都不好意思。
程蝶劝了好久，还被程月蛮斥责“胡闹”“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你再这样之后我可不跟你好了”，倒衬得程蝶像极了无趣起哄的角色。
眼看到了要订年夜饭的时候，程月蛮还在计划着菜单，写完作业的小蝶逛逛悠悠地过来，漫不经心地开口“好想吃付叔叔做得菜，别家的都吃不太习惯……”巧妙地把程月蛮推到了最前。
老地方店面早就翻了几番，付岚升早就退居幕后，成了个清闲的主。
他饭做得是不做，但从餐馆到大饭店往上升，实力还不够，付岚升自己也清楚，狠狠心花大手笔挖了两个湘菜大厨，还请了个学做新式甜点的小姑娘。
饭店一升级，口碑也立下了，食客也是翻倍的来。年前半个月，年夜饭就订满了。
程月蛮没好意思给付岚升打电话，而是公事公办的给饭店打了预约电话。她心思也讨巧，要是接电话的是付岚升，这事也好办，打打友情牌说什么也能凑一凑。
不巧接电话的新来的服务员。小桃那孩子是个实心眼，一点小事……小到餐巾纸用完需要去库房拿新的都要汇报。
于是……月满网吧老板来订过年夜饭的消息就这么送到了付岚升耳中。
也不知道是怎么协商的——最后大伙还是凑在了一起。
程月蛮给店员们都抱了个大红包。小蝶那份依旧是给她看了眼，然商量着年后一起去银行给存了起来。
小蝶嘟着嘴撒娇，说你可一定要给我啊。
程月蛮敲了敲她的脑袋，说：“小混蛋，你妈还能贪你的钱不成？”
“那可不好说！”张秀竹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声音。
张凡先前去给张秀竹装过电脑，认得路，这次又提前去给人借来。
过程极其坎坷，程月蛮举着电话没好气的解释没人惦记她的破房子就是想着过年热闹，又扯到了月满新年要加班，小蝶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还不如让她来作伴……
最后又是小蝶凑过来撒娇说好想外婆，周玉凤才不情愿的收拾了行李过来。
大包小包的没少带，春天挖的野菜晒干了用塑料袋裹着说可以炖肉，秋天摘得野果做得酸死人的果酱说可以给小蝶拿去抹面包，城里的娃好像都那么吃。
还带着程月蛮小时候最喜欢的剁辣椒酱。
可惜包装太劣质，漏了半个背包，张秀竹心疼的不得了，程月蛮也跟着 嘲讽，“来就来了吧，带那么多干嘛，你看看，多可惜，还不如你留着自己吃。”
张秀竹斥责她良心狗肺，“早知道我还不如丢了喂狗。”
好在还有付岚升打圆场，说“阿姨的辣酱做得真香，煮鱼头煮年糕做炒饭一点很香。”
这下张秀竹可得意起来了，遇见知音似的。拉着付岚升的手，热情的跟遇见亲儿子似的。
程月蛮看得实在尴尬，低声催促了两声，付岚升也意会，笑眯眯的哄着张秀竹去客厅看电视，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程月蛮和张秀竹聊了两句。不好意思的去厨房帮忙，“我妈就那样，你……”
“我没事。”付岚升轻车熟路的炸着酥肉，“我还挺羡慕的，我，月蛮，我没有家人，所以……”
程月蛮扒蒜的动作一僵，还没回应，耳朵先红了。
刚巧小蝶在客厅喊着，“妈，你把起子放哪了？凡哥说他们一会要喝点了。”
程月蛮用手碰了碰脸，慌忙逃了出去，于是也错过了付岚升那一瞬间的笑。
起子没找到，张凡摸了摸口袋，拐着赵梦妮出去买，瞬间再淘点小零食。
趁着客厅里没几个人，张秀竹一把抓住程月蛮的手，开始质问是不是和付岚升有什么？
程月蛮有点慌乱的瞥了眼小蝶。
小蝶神色不变，依旧依偎在张秀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嗑着瓜子。
“大过年的，别说这些。”程月蛮有点不乐意的。
“就是大过年的才说这些，你瞧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平时忙也就算了，过年总该想想自己吧？”
“年龄一天天长着。我会老，你也会老，小蝶也会长大，你还真想这样一辈子，永远当自己十八呢？”
“妈！”被张秀竹当着小蝶的面这样教训，程月蛮多少有些觉得抬不起头。
张秀竹也跟着叹息，“你这样挺好我都知道，我也不逼你，就是想让你好好想想，好歹让自己能多条选择，你说呢？”
程月蛮难得没再反驳，缓了会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
小蝶悄悄松了口气。
程蝶垂着眼，在满室热闹的新年氛围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化石。
她的用途越来越少了。
这段时间……就连程月蛮有时也会忘掉她，有次竟然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惊呼一声，程月蛮才回头，有点尴尬地看着她，“抱歉抱歉，我好像没有看到你。”
她也跟着陪笑，说没关系啊，早就习惯了。
可眼底还是有藏不住的受伤。
程月蛮也在意过，可渐渐的，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有一阵甚至突然嗜睡。像冬眠一样。
那天程月蛮突然心血来潮要帮她换衣服，可那个唯一能触碰的特殊性也在此时突然失灵。
她茫然的看着程月蛮手中的裙子，那一刻竟然没有太失望，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
如释重负的怅然感。
注定般的离别，在隐隐冲她招手，她早就窥探到了一隅，却因难得而来的温情，又恶劣的死赖着不走。
后续便在一步步的选择了放手，假释这是平行世界，假释只是一场梦也没关系。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最好的局面，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才九点多，远处就已经有人燃放起了烟花爆竹。
十几年的城市还没禁燃，到处还有民俗演出，春晚还没有套路话，喜欢的明星也没那么容易塌房。
张秀竹和程月蛮坐在一起听相声，张凡和赵梦妮也回来了，一个个的把张秀竹哄的合不拢嘴，大方的给了两个小辈红包。
张凡自告奋勇去帮厨，付岚升却在此时端着盘子出来，说他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早就收拾妥当了。
张秀竹这才想起他店里的生意，忙问大老板这样出来行不行。
付岚升大手一挥，“没关系，他们早就培养出来了，我一会吃完饭就过去接班。”
“像我们梦妮和小凡一样。”程月蛮也跟着邀功。
张秀竹瞥了她一眼，连连称是，最后又嗔怪道，“你就像小孩。”
“我妈是幼稚鬼呢。”小蝶也笑嘻嘻地跟着附和，撕了两个大鸡腿，张秀竹和程月蛮一人一个。
付岚升也跟着笑，然后把鸡翅给了赵梦妮和小蝶。
小蝶愣了下，甜甜说了声谢谢，可低头时，全被坐在身边的赵梦妮瞥到了眼角有泪。
“小馋猫都吃到脸上了。”赵梦妮温柔的帮忙擦掉。
小蝶有点害羞，像分享小秘密一样把头偏到赵梦妮那边。
“我觉得这样很好。”
“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
记忆里就没怎么像样的过个春节。
小时候程月蛮总是忙，和外婆草草几面，直到人彻底走了才觉得伤怀。
和付叔叔……见面次数更是屈指而数。再加上程月蛮的有意隐瞒，也会不在觉放大对付叔叔的敌意。
而现在……
她听着满室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沉浸在幸福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一场短暂的重逢，梦幻到不可思议，却给她一种，终于幸福的感觉。
付岚升赵梦妮一行人在吃完饭后就回去接班了。
张秀竹年龄大了，吃罢饭就开始犯困，没有一点守夜的兴致。
程月蛮嘴上嫌弃着，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去给张秀竹铺床——今晚他们要一起睡。
程蝶又重新在家里的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
十八年后，家里的布局改了好几次，也换上了更高级的家具。
可最舒服的，竟然还是十八年前这简单的感觉。
一推门，就能看到母女两人相拥的照片，玄关那里还没挂上各种款式的皮包，大多还是各种购物袋和孩子气的书包，装饰品是两人用心做成的手工摆件，而非各种华而不实没几年就改潮流的装饰品。
她吸吸鼻子，用手比了个取景器，用眼睛做快门，用心脏、用海马体来储存。
她一步步后退，想要把看到的全都拍下来。
直到后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她回头，看到了满眼悲伤的小蝶。
·
她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以为自己不被爱的小女孩，在生日当天许愿，希望能看看未来的世界。
开始她以为自己拿的是爱丽丝的剧本，没想到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
她竟走马观花的看完了整个人生。
十五岁时的任性，十八岁时的叛逆，二十岁的茫然，二十二岁的懈怠，二十五岁的盲目，还有三十岁的悲哀。
到最后，她看到了名为程蝶那个人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看她慢慢腐朽在老房子里，轰隆一声，成了尘埃。
“我快要被吓死了，那就是长大后的我？怎么会混得那么惨？！”十二岁的程蝶感叹。
三十岁的程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一部分是因为确实很惨，她已经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三十岁了。
另一部分则是诧异十二岁那个自己，所见皆和那个梦重叠。
“那不是梦，那就是你，哦不，也是我的未来。”
“我在最后，迷迷糊糊听到了一个声音，说我们还有改变的机会，于是你就突然来到了这个世界里。”
“……”真的有这种可能吗？程蝶还是觉得荒诞。
但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小蝶拉着她的衣摆，笑着看向她，“我觉得这样很好。”
“三十岁那个我……虽然当时看到的你生活让我觉得很糟糕，可现在……感觉一点也不坏。”
程蝶动了动唇，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到底是什么原理才有了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遇，比如她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是从一开始，还是这几天？
万千言语汇集在一起，最后却变成了一句，“那么，你开心吗？”
十二岁的程蝶慎重点点头，“开心，虽然我不太懂，但总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
是啊，和程月蛮的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亲密。
也修复了和外婆的关系。
学业在稳步上升，月满的生意也做了调整，终于学到了想学的画画，还得知了被隐瞒了三十年的秘密。见到了年少的沈夏知，看过了少年眼底的温柔，观察过付岚升对程月蛮好的样子。
不虚此行，也没有遗憾。
“我是今天就要离开了吗？”三十岁的程蝶很平静地开口。
十二岁那个乖乖点头，有点内疚地开口，“抱歉，我……”
“没关系啊……”
总是看她一次次从身体中穿过，这一次，程蝶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那个年少时的自己。
“我都明白。”
怀抱渐渐冷了。
小蝶松开手，偷偷摸了摸眼角的泪。
张秀竹已经睡着了，程月蛮过来催程蝶睡觉。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过去，撒娇还能跟上倒计时。
程月蛮瞥了她一眼，“你眼睛都熬红了，像兔子。”
这么说着，还是抱了被子到沙发上，喊小蝶一起最后守岁。
怕打扰张秀竹，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小，母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两句。
程月蛮被下蛋公鸡逗得哈哈笑，程蝶偷偷抹了抹眼泪，很莫名其妙的问，“妈，要是有一天，一个长大的我，从未来出现的我到你身边，你会认出来吗？”
“当然啊，”程月蛮也擦掉了笑出来的眼泪，“哪有当妈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变成什么样我的能看出是你。”
“是吗？”程蝶也跟着笑，“那你要是见到长大的我，会给她说什么啊。”
“你是谁？”这句话落，程月蛮笑得更厉害了，“嘛，你妈也不是万能的，肯定得先问一下吧。”
“不过……要是真看到了，可能也只会默默配合吧。她来找我，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只要我能帮上忙，做什么都好。”
那年的小品真精彩，母女两人都笑倒了。
很久很久，程蝶抱着程月蛮的腰，喃喃道：“妈妈你对我真好。”
“傻瓜，你是妈妈的心脏，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对哦，妈妈给你说……”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好像看到了你，我也不确定，反正长得可漂亮了，高高瘦瘦的，白嫩嫩的，什么都会，还给我出主意，教我怎么把电脑用的更好……”
十二点了。
窗外突然升起了璀璨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尖叫持续从窗缝里传来。
巨大的声响遮盖住了他们的对话。”
于是程月蛮没听到那句“对不起”
程蝶也没听到了那句落在耳边的“谢谢你”
但她轻轻按了按心口，那一瞬间，好像感觉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又回到了身边。
温柔的像是得到了命运之神的拥抱。
——完结——
云水是个不怎么下雪的城市，但除夕夜，还是罕见的飘了零星的雪。
小楼房室内开了暖气，房门大开着，给程月蛮拜年的人进进出出，好在这个妥帖的女人早早就准备好了回礼。
邻居的奶奶在前两日被儿子接走了，据说今年去更繁华的城市过年。
“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们会打扰人家，原本还惦记她一个人过年挺可怜呢。”程月蛮是这样说的。
但贴春联、打扫卫生的时候，还是连对门都帮上了。
付岚升今年也和他们一起过年，起初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谁都不好意思。
程蝶劝了好久，还被程月蛮斥责“胡闹”“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你再这样之后我可不跟你好了”，倒衬得程蝶像极了无趣起哄的角色。
眼看到了要订年夜饭的时候，程月蛮还在计划着菜单，写完作业的小蝶逛逛悠悠地过来，漫不经心地开口“好想吃付叔叔做得菜，别家的都吃不太习惯……”巧妙地把程月蛮推到了最前。
老地方店面早就翻了几番，付岚升早就退居幕后，成了个清闲的主。
他饭做得是不做，但从餐馆到大饭店往上升，实力还不够，付岚升自己也清楚，狠狠心花大手笔挖了两个湘菜大厨，还请了个学做新式甜点的小姑娘。
饭店一升级，口碑也立下了，食客也是翻倍的来。年前半个月，年夜饭就订满了。
程月蛮没好意思给付岚升打电话，而是公事公办的给饭店打了预约电话。她心思也讨巧，要是接电话的是付岚升，这事也好办，打打友情牌说什么也能凑一凑。
不巧接电话的新来的服务员。小桃那孩子是个实心眼，一点小事……小到餐巾纸用完需要去库房拿新的都要汇报。
于是……月满网吧老板来订过年夜饭的消息就这么送到了付岚升耳中。
也不知道是怎么协商的——最后大伙还是凑在了一起。
程月蛮给店员们都抱了个大红包。小蝶那份依旧是给她看了眼，然商量着年后一起去银行给存了起来。
小蝶嘟着嘴撒娇，说你可一定要给我啊。
程月蛮敲了敲她的脑袋，说：“小混蛋，你妈还能贪你的钱不成？”
“那可不好说！”张秀竹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还没看到人，就先听到了声音。
张凡先前去给张秀竹装过电脑，认得路，这次又提前去给人借来。
过程极其坎坷，程月蛮举着电话没好气的解释没人惦记她的破房子就是想着过年热闹，又扯到了月满新年要加班，小蝶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还不如让她来作伴……
最后又是小蝶凑过来撒娇说好想外婆，周玉凤才不情愿的收拾了行李过来。
大包小包的没少带，春天挖的野菜晒干了用塑料袋裹着说可以炖肉，秋天摘得野果做得酸死人的果酱说可以给小蝶拿去抹面包，城里的娃好像都那么吃。
还带着程月蛮小时候最喜欢的剁辣椒酱。
可惜包装太劣质，漏了半个背包，张秀竹心疼的不得了，程月蛮也跟着 嘲讽，“来就来了吧，带那么多干嘛，你看看，多可惜，还不如你留着自己吃。”
张秀竹斥责她良心狗肺，“早知道我还不如丢了喂狗。”
好在还有付岚升打圆场，说“阿姨的辣酱做得真香，煮鱼头煮年糕做炒饭一点很香。”
这下张秀竹可得意起来了，遇见知音似的。拉着付岚升的手，热情的跟遇见亲儿子似的。
程月蛮看得实在尴尬，低声催促了两声，付岚升也意会，笑眯眯的哄着张秀竹去客厅看电视，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程月蛮和张秀竹聊了两句。不好意思的去厨房帮忙，“我妈就那样，你……”
“我没事。”付岚升轻车熟路的炸着酥肉，“我还挺羡慕的，我，月蛮，我没有家人，所以……”
程月蛮扒蒜的动作一僵，还没回应，耳朵先红了。
刚巧小蝶在客厅喊着，“妈，你把起子放哪了？凡哥说他们一会要喝点了。”
程月蛮用手碰了碰脸，慌忙逃了出去，于是也错过了付岚升那一瞬间的笑。
起子没找到，张凡摸了摸口袋，拐着赵梦妮出去买，瞬间再淘点小零食。
趁着客厅里没几个人，张秀竹一把抓住程月蛮的手，开始质问是不是和付岚升有什么？
程月蛮有点慌乱的瞥了眼小蝶。
小蝶神色不变，依旧依偎在张秀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嗑着瓜子。
“大过年的，别说这些。”程月蛮有点不乐意的。
“就是大过年的才说这些，你瞧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平时忙也就算了，过年总该想想自己吧？”
“年龄一天天长着。我会老，你也会老，小蝶也会长大，你还真想这样一辈子，永远当自己十八呢？”
“妈！”被张秀竹当着小蝶的面这样教训，程月蛮多少有些觉得抬不起头。
张秀竹也跟着叹息，“你这样挺好我都知道，我也不逼你，就是想让你好好想想，好歹让自己能多条选择，你说呢？”
程月蛮难得没再反驳，缓了会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
小蝶悄悄松了口气。
程蝶垂着眼，在满室热闹的新年氛围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化石。
她的用途越来越少了。
这段时间……就连程月蛮有时也会忘掉她，有次竟然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惊呼一声，程月蛮才回头，有点尴尬地看着她，“抱歉抱歉，我好像没有看到你。”
她也跟着陪笑，说没关系啊，早就习惯了。
可眼底还是有藏不住的受伤。
程月蛮也在意过，可渐渐的，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有一阵甚至突然嗜睡。像冬眠一样。
那天程月蛮突然心血来潮要帮她换衣服，可那个唯一能触碰的特殊性也在此时突然失灵。
她茫然的看着程月蛮手中的裙子，那一刻竟然没有太失望，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
如释重负的怅然感。
注定般的离别，在隐隐冲她招手，她早就窥探到了一隅，却因难得而来的温情，又恶劣的死赖着不走。
后续便在一步步的选择了放手，假释这是平行世界，假释只是一场梦也没关系。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最好的局面，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才九点多，远处就已经有人燃放起了烟花爆竹。
十几年的城市还没禁燃，到处还有民俗演出，春晚还没有套路话，喜欢的明星也没那么容易塌房。
张秀竹和程月蛮坐在一起听相声，张凡和赵梦妮也回来了，一个个的把张秀竹哄的合不拢嘴，大方的给了两个小辈红包。
张凡自告奋勇去帮厨，付岚升却在此时端着盘子出来，说他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早就收拾妥当了。
张秀竹这才想起他店里的生意，忙问大老板这样出来行不行。
付岚升大手一挥，“没关系，他们早就培养出来了，我一会吃完饭就过去接班。”
“像我们梦妮和小凡一样。”程月蛮也跟着邀功。
张秀竹瞥了她一眼，连连称是，最后又嗔怪道，“你就像小孩。”
“我妈是幼稚鬼呢。”小蝶也笑嘻嘻地跟着附和，撕了两个大鸡腿，张秀竹和程月蛮一人一个。
付岚升也跟着笑，然后把鸡翅给了赵梦妮和小蝶。
小蝶愣了下，甜甜说了声谢谢，可低头时，全被坐在身边的赵梦妮瞥到了眼角有泪。
“小馋猫都吃到脸上了。”赵梦妮温柔的帮忙擦掉。
小蝶有点害羞，像分享小秘密一样把头偏到赵梦妮那边。
“我觉得这样很好。”
“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
记忆里就没怎么像样的过个春节。
小时候程月蛮总是忙，和外婆草草几面，直到人彻底走了才觉得伤怀。
和付叔叔……见面次数更是屈指而数。再加上程月蛮的有意隐瞒，也会不在觉放大对付叔叔的敌意。
而现在……
她听着满室的欢声笑语，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沉浸在幸福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一场短暂的重逢，梦幻到不可思议，却给她一种，终于幸福的感觉。
付岚升赵梦妮一行人在吃完饭后就回去接班了。
张秀竹年龄大了，吃罢饭就开始犯困，没有一点守夜的兴致。
程月蛮嘴上嫌弃着，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去给张秀竹铺床——今晚他们要一起睡。
程蝶又重新在家里的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
十八年后，家里的布局改了好几次，也换上了更高级的家具。
可最舒服的，竟然还是十八年前这简单的感觉。
一推门，就能看到母女两人相拥的照片，玄关那里还没挂上各种款式的皮包，大多还是各种购物袋和孩子气的书包，装饰品是两人用心做成的手工摆件，而非各种华而不实没几年就改潮流的装饰品。
她吸吸鼻子，用手比了个取景器，用眼睛做快门，用心脏、用海马体来储存。
她一步步后退，想要把看到的全都拍下来。
直到后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她回头，看到了满眼悲伤的小蝶。
·
她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以为自己不被爱的小女孩，在生日当天许愿，希望能看看未来的世界。
开始她以为自己拿的是爱丽丝的剧本，没想到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
她竟走马观花的看完了整个人生。
十五岁时的任性，十八岁时的叛逆，二十岁的茫然，二十二岁的懈怠，二十五岁的盲目，还有三十岁的悲哀。
到最后，她看到了名为程蝶那个人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看她慢慢腐朽在老房子里，轰隆一声，成了尘埃。
“我快要被吓死了，那就是长大后的我？怎么会混得那么惨？！”十二岁的程蝶感叹。
三十岁的程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一部分是因为确实很惨，她已经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三十岁了。
另一部分则是诧异十二岁那个自己，所见皆和那个梦重叠。
“那不是梦，那就是你，哦不，也是我的未来。”
“我在最后，迷迷糊糊听到了一个声音，说我们还有改变的机会，于是你就突然来到了这个世界里。”
“……”真的有这种可能吗？程蝶还是觉得荒诞。
但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小蝶拉着她的衣摆，笑着看向她，“我觉得这样很好。”
“三十岁那个我……虽然当时看到的你生活让我觉得很糟糕，可现在……感觉一点也不坏。”
程蝶动了动唇，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到底是什么原理才有了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遇，比如她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是从一开始，还是这几天？
万千言语汇集在一起，最后却变成了一句，“那么，你开心吗？”
十二岁的程蝶慎重点点头，“开心，虽然我不太懂，但总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
是啊，和程月蛮的达到了史无前例的亲密。
也修复了和外婆的关系。
学业在稳步上升，月满的生意也做了调整，终于学到了想学的画画，还得知了被隐瞒了三十年的秘密。见到了年少的沈夏知，看过了少年眼底的温柔，观察过付岚升对程月蛮好的样子。
不虚此行，也没有遗憾。
“我是今天就要离开了吗？”三十岁的程蝶很平静地开口。
十二岁那个乖乖点头，有点内疚地开口，“抱歉，我……”
“没关系啊……”
总是看她一次次从身体中穿过，这一次，程蝶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那个年少时的自己。
“我都明白。”
怀抱渐渐冷了。
小蝶松开手，偷偷摸了摸眼角的泪。
张秀竹已经睡着了，程月蛮过来催程蝶睡觉。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过去，撒娇还能跟上倒计时。
程月蛮瞥了她一眼，“你眼睛都熬红了，像兔子。”
这么说着，还是抱了被子到沙发上，喊小蝶一起最后守岁。
怕打扰张秀竹，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小，母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两句。
程月蛮被下蛋公鸡逗得哈哈笑，程蝶偷偷抹了抹眼泪，很莫名其妙的问，“妈，要是有一天，一个长大的我，从未来出现的我到你身边，你会认出来吗？”
“当然啊，”程月蛮也擦掉了笑出来的眼泪，“哪有当妈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变成什么样我的能看出是你。”
“是吗？”程蝶也跟着笑，“那你要是见到长大的我，会给她说什么啊。”
“你是谁？”这句话落，程月蛮笑得更厉害了，“嘛，你妈也不是万能的，肯定得先问一下吧。”
“不过……要是真看到了，可能也只会默默配合吧。她来找我，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只要我能帮上忙，做什么都好。”
那年的小品真精彩，母女两人都笑倒了。
很久很久，程蝶抱着程月蛮的腰，喃喃道：“妈妈你对我真好。”
“傻瓜，你是妈妈的心脏，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对哦，妈妈给你说……”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好像看到了你，我也不确定，反正长得可漂亮了，高高瘦瘦的，白嫩嫩的，什么都会，还给我出主意，教我怎么把电脑用的更好……”
十二点了。
窗外突然升起了璀璨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尖叫持续从窗缝里传来。
巨大的声响遮盖住了他们的对话。”
于是程月蛮没听到那句“对不起”
程蝶也没听到了那句落在耳边的“谢谢你”
但她轻轻按了按心口，那一瞬间，好像感觉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又回到了身边。
温柔的像是得到了命运之神的拥抱。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