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狂风起,风卷着絮雪荡了半夜,清晨方歇。

    傅妙静记得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因还在热孝,她着一身孝服,面上一点脂粉也无。

    收拾妥当后傅妙静却不着急出门:“进喜,传朝食来。”

    进喜有些惊讶:“现在就用吗?”

    往日里夫人总是第一个到大太太院子里,亲自侍奉婆母用早膳,待大太太吃饱后才随便用些残羹填肚子。

    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

    “嗯,往后也如此。”

    傅妙静望着铜镜,眨了眨眼明亮,能视物的眼睛,她要待自己好一些,养好身体逃离寿宁侯府。

    进喜欢快地应了一声好,花蝴蝶似的跑出去传膳。

    夫人的性子软的跟面团似的,谁都能来揉搓两下,她早就想劝夫人改改,拿出几分长房主母的气势来。

    傅妙静在房里用过早膳这才不急不忙朝大太太院子里去。

    在门外,隔着一道厚厚的紫娟沿边门帘,隐隐绰绰听见小姑子楼碧泠的声音:“嫂嫂今日竟比我还迟?”

    大太太赵英蔷不咸不淡道:“你嫂嫂昨日在灵堂昏厥,来迟了有什么稀奇。”说完咳了两声。

    楼碧泠似乎嘟囔了两句,声音太小,听不分明。

    门外的妈妈见傅妙静来了,连忙打开帘子请她进去。

    傅妙静压下内心的厌恶,抬步进了内厅,现在她无比庆幸正值孝期,不用假惺惺挤出笑容。

    面对这些人,她委实笑不出来。

    内堂暖融融的,空气中夹杂着几缕苦药香味。

    傅妙静垂首盯着鞋尖,对着主座上的咸宁公主即她的婆母赵英蔷行礼:“儿媳见过婆母,身子不爽来迟了,望婆母勿怪。”

    鎏金博山炉飘出缕缕香烟,青烟袅袅,傅妙静隔着薄纱似的雾打量着赵英蔷。

    她的长相并不出色,一眼望去稀疏平常,但白皙的皮肤却使人眼前一亮,忍不住细细一观,恍然发现公主身上的服饰,配饰搭配的恰到好处,与矜贵的气质融为一体,这样一来倒也不会过度关注相貌了。

    赵英蔷是个体面骄傲的女子,即使儿子刚刚过世,即使自己身体抱恙,她也绝不容许自己蓬头垢面。

    “坐下罢。”赵英蔷皱着眉,翘起一只手按压额角。

    她头疼的厉害。

    傅妙静听话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假装没看见赵英蔷的小动作。

    赵英蔷看着傅妙静老神在在坐着,甚至端起茶盏开始品茗,眉心一跳,头更痛了。

    她没看见自己头痛吗?

    往日里她只要稍稍一动,傅妙静就殷勤备至。

    楼碧泠看了一眼低头喝茶的傅妙静,挑了挑眉,对上首的赵英蔷道:“母亲又难受了,不若让嫂嫂为你按按罢?嫂嫂的手艺最好了,没有不夸的呢!”

    傅妙静对上楼碧泠的视线,彷佛是第一次见,从上至下细细端详。

    她继承了其母的好肤质,皮肤白皙透亮,鼻端面正,杏眸清亮,娇俏动人。

    楼碧泠被如有实质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嫂嫂好生奇怪。

    往日她看向自己总是慈爱关怀,今日的目光却很冷漠,阴沉得瘆人。

    正要出声询问,却见傅妙静对她浅浅一笑,一派温柔。

    楼碧泠悄悄舒了一口气,方才是自己看错了罢。

    傅妙静垂下眼眸,这样好颜色的面皮下竟长着一副蠢笨如猪的蛇蝎心肠。

    轻放下茶盏,柔声道:“四妹既这样说了,那儿媳恭敬不如从命。”

    坐在对面一直看热闹的二太太常秋芳换了个舒服姿势,啧了一声。

    原以为傅妙静改了性子,没想到还是一滩烂泥。

    常秋芳是二房老爷楼观岳的正妻,孕有两子一女。

    其中最为人羡慕的是两个儿子为双生子,皆是人中龙凤,样貌才学不输楼无疆。

    分别是二爷楼无疾,三爷楼无忧,女儿则是五姑娘,楼碧筠。

    楼碧筠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仪态端庄。

    她的心早就飞走了,却不得不枯坐着,眼睛打转之际却见大嫂起身时瞥了自己一眼。

    那一眼眸光幽深。

    楼碧筠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大嫂已然行至大太太身边,纤纤素手搭上了大太太的太阳穴。

    傅妙静按了两下,然后一个错力,大太太白皙的额角上顿时出现两道鲜红的掐痕。

    赵英蔷疼得‘嘶’了一声,细长不大的眼睛霍然睁开,声音带着愠怒,手举起来作势要扇:“你怎么回事儿?”

    “我。”傅妙静低下头,敏捷地往后退了两步,赵英蔷的巴掌落空。

    她摆出一副做错事的内疚模样,“想来是伤心过度,心口总是一阵阵痛,昨日又没睡好。方才,方才实在痛得厉害,手才没有个轻重……”她抬起头诚恳道:“这次媳妇保证不犯了。”

    说是这样说,手却抚上胸口,细眉紧蹙。

    傅妙静脸色本就苍白,再摆出这番病弱姿态,任谁看了都不忍心苛责。

    但赵英蔷显然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她心疼地摸着自己的额角,摸到了两道深深的掐痕,不免一阵肉痛。

    她最在乎自己莹白如玉的面皮,因深知自己相貌不佳,故而在皮肤上下苦功,花了不知多少的时间和银钱才养成让上京城贵妇惊羡的细嫩皮肤。

    没想到竟被蠢笨的儿媳毁了相。

    越想越生气,赵英蔷刚想出声惩戒,却见一个老妇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她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扑在了地上。

    傅妙静站在上首看得分明,二月的天,老妇人的鬓角竟汗湿了,底下是她惶恐的颤抖声:“太太,侯爷,侯爷来了!”

    赵英蔷头痛欲裂,眼前的老妇人是她的得力嬷嬷,最是稳重,现下这般失态必是出了大事。

    一时间,厅内全部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地上的老妇人身上。

    “说。”赵英蔷忍着头痛,沉声说道。

    老妇人跪伏在地上,头始终低着,她道:“侯爷带回来一个,一个……”

    “一个私生子。”傅妙静在心里接道。

    她算准了时间。

    “一个什么?”

    赵英蔷最后一点好脾气消失殆尽,柳眉倒竖,久处高位的威严气势全开。

    “阿烈,见过你母亲。”

    门口传来一道醇厚的声音,来者正是寿宁侯楼观澜。

    这一声宛如平地惊雷,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面上或震惊,或好奇,而后视线齐齐望向赵英蔷。

    视线中心的赵英蔷脑袋‘轰’一声炸了,唇上的红润刷一下消失。

    她身体摇摇晃晃,似要倒地。

    在她身侧傅妙静好心搀扶她,晕倒了还怎么上演一出好戏?

    赵英蔷保养得宜的手死死扣在傅妙静的腕上,眼神凌厉,死死盯着门口的楼观澜,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楼观澜站在逆光处,没有回答,只挥了挥袖子,示意身后的人上前来。

    一双双眼睛顺着看过去,傅妙静亦然。

    只见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从晨光中走出,由于逆光,他的面容模糊看不分明。

    身穿一袭青色澜衫的楼予烈缓步上前,浅金色的浮光投在袖袍上,随着他的走动浮光上移,照亮了他的面庞。

    玉质金相,资尤清绝。

    看着眼前的青涩少年郎,傅妙静一阵恍惚。

    自己见过最多的他是身穿绯色圆领官袍,沉浮宦海十载,威慑朝野的首辅,冷峻漠然,睥睨一切。

    而眼前的楼予烈眉宇稚嫩,眼神清澈,不似前世,冷冽得瘆人。

    傅妙静忽然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簇新,但布料过时且并不合身,整体偏大,袖子也长出一截,应该是为了认亲急匆匆赶制出来的。

    不免想到他的身世。

    传闻中楼予烈的生母是扬州府的娼妓。

    十七年前,楼观澜去扬州府宦游,那时他已与公主成婚五载,惧内的名声传遍整个上京。

    同僚打趣,赌他不敢去勾栏。

    几两黄酒下肚,一直埋在心底的隐秘情绪被无限放大,楼观澜升起了万丈豪情,天高皇帝远,公主鞭长莫及!

    玉鸳儿就这样闯入了楼观澜的心。

    她与公主天差地别,美艳动人,妩媚多情,性情更是一顶一的好,从不违背忤逆他的指令。

    在这里楼观澜久违的体验到了当男人的快乐,他食髓知味。

    可他总是要回家的。

    一时的贪欢怎么能与自己的锦绣前程比?

    在赵英蔷嫁入侯府前,他只是一个岌岌无名靠着祖上蒙荫过活的闲散侯爷。

    不知撞了什么狗屎运,先皇一道圣旨,将咸宁公主下嫁与他,从此平步青云。

    所以他是万万不能纳玉鸳儿为妾,只能忍痛离去。

    谁知回到上京,玉鸳儿修书一封,告知她已怀有身孕,并且执意生下。

    楼观澜吓坏了,信都未回,抛于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仿佛这样就能烧毁这段不堪回首的情事。

    玉鸳儿的书信一开始频繁,后来稀疏,最后没了个干净。

    楼观澜放下心来,没有过问。

    傅妙静能想象到幼时楼予烈过的生活,一个有孩子的妓女,必是备受欺凌的。

    前世,不少言官在他的身世上做文章,挖出其生母在扬州府做着最下贱的营生,专门伺候残疾的,心智不全的男子。

    传闻轰轰烈烈,楼予烈从来没有认同或者辩驳过,只是他的私狱中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想到这,傅妙静心里有了疑问。

    前世的自己从来没有探究过楼予烈,如今想来远在扬州府的他怎么如此巧,在楼无疆死后的第一时间与楼观澜相认?

    楼观澜为什么一改作风,胆大包天地将私生子认祖归宗?

    这样一咂摸,傅妙静忽然想到一个关键人物——玉鸳儿。

    前世玉鸳儿并没有在上京城出现过,她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一道不带有感情的目光刺向傅妙静。

    傅妙静回神,隔着不远的距离与楼予烈遥遥相望,后知后觉,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良久。

    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场上,发现楼观澜不知何时站在楼予烈身旁。

    楼观澜生了一副好皮囊,俊美儒雅,饶是过了不惑之年,身姿仍修长挺拔。

    两人站在一起,端的是赏心悦目。

    楼观澜再次开口:“阿烈,见过你母亲,嫂嫂。”

    话音刚落,傅妙静听见细微的切齿声,微微侧目,果然是赵英蔷。

    内心不免一阵畅快,恶人自有恶人收。

    赵英蔷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脸,更何况常秋芳这个贱人正笑吟吟看她的笑话。

    是故,她快速开口,打断楼予烈那一声还未说出口的‘母亲’。

    她堂堂大熙朝的咸宁公主可没有一个娼妓生的儿子!

    “你们都下去。”赵英蔷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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