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为我?”

    嬴略转过身来,沉沉冬夜中,她与艳丽如火的红色耐冬并肩而立,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谁照亮了凛冬将至的死寂与黯然。

    “内史当年宁愿惹怒先帝也要拒婚于我,今日尚主之争又谈何为我?”

    “婚姻确为合两姓之好,然臣以为婚嫁双方的意愿同样重要。丞相替长孙求娶之时,公主并不在场,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若就此定下婚约,对公主而言并不公平。”

    嬴略一双明眸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内史一样‘喜欢’拒婚。若是——我想下嫁呢?”

    这便是有些胡搅蛮缠了。

    蒙恬面上毫无愠色,继续温言道,“无论如何,臣之谏言只是表达了局外人的意愿。倘若公主真欲下嫁,那么大可在事后亲自向陛下言明。”

    嬴略轻哼一声,“按内史的意思,拒婚之后尚可挽回,而同意赐婚一定会成为怨侣?”

    “臣并非这个意思。”

    “内史口口声声说在意成婚双方的意愿,可是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意愿,并不在乎另外一个人的颜面?”

    蒙恬知道,拒婚一事一日不说开,她心中的郁结就一日难解。

    思几此,他轻笑一声,忽然道,“三年前,臣与公主并不相识,甚至称得上是素未谋面,臣对公主的了解仅限于传闻中的只言片语,而公主却仿佛对臣知之甚深。这对臣而言并不公平。”

    “皇权之下,何来公平。”

    蒙恬进一步靠近她,声音带有某种蛊惑性,“那么公主是承认对我拒婚一事耿耿于怀事有不公?”

    嬴略犹自强辩,“即便不公,那又如何?”

    “事有不公,才更该追求公平。不是吗?”

    蒙恬继续道,“正如今日丞相请婚之时,陛下若不顾公主的意愿强行赐婚,公主又是否会觉得公不公平无所谓呢?”

    提及今日的“二次拒婚”,嬴略却是道,“即便不是为了我,你会为了顺今上之意谏言婚事不妥,难道不是吗?”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此乃为臣之道。不过,即便没有上意,我也会因为自己曾经的处境为公主陈情。”

    “原来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惜,我和内史的不公,终究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内史虽是臣下,却是男子,在婚姻之事上你的头上只压了一座大山。而我虽是公主,却是女子,在婚姻之事上我的头上压了两座大山。看似金尊玉贵,也不过像砧板上的肥肉一样惹人觊觎,即便据理力争,也不能决断自己的命运,而是被父兄尊长待价而沽,只等价高者得。”

    自古以来女子的婚事皆是如此,蒙恬不知该如何安慰,沉吟了片刻,也只是道,“名花倾国,自然惹人觊觎。”

    嬴略却摇了摇头,笑意却微微又些苦涩,“就算不是名花,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只要她待字闺中,就永远会有人想要替她寻找一个丈夫,哪怕这个人与她毫不相干,也会坚定地认为她必须要有一个丈夫。”

    “可世间大多数女子都需要一个丈夫来养家糊口。”

    “丈夫需要养家糊口,可妻子亦需要侍奉夫君、生儿育女、孝顺舅姑、操持内务。”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男主外女主内,夫妻之间相互扶持携手并进,有什么不好吗?”

    “为什么不能是女主外男主内呢?”嬴略反问道。

    蒙恬还真未想过这些问题,但他却指出了问题的关键,“那女子该如何养家糊口呢?”

    “即便女子真的能和男子一样养家糊口,也还是需要她们来生儿育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女子要承担的责任也只会更重罢了。”

    蒙恬却是接着她的话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们也会有更多的选择,不是吗。”

    即便将来有一天她们会有更多的选择,那这样的一天又何时到来呢。

    嬴略没有再纠缠于这样泛泛空谈的辩论,她随手攀过一支绛雪欣赏,蜿蜒而下的枝条时时拂过她凤鸟云气纹金绣玄色裙裾上,窈窕袅娜的身姿带过一阵清香。

    “所以,你今日来此就是为了借今日拒婚之事再向我解释曾经的拒婚之事吗。我不明白,内史为何非要执着于一个不喜之人对你的耿耿于怀呢?”

    “是否不喜,应该由我来决断。”

    蒙恬深邃的眸子里有些她看不懂的目光,仿佛幽深天际中万年流转的星河,泛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流光。

    她刚想询问为什么,蒙恬却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靠近她低语道,“有人来了。”

    嬴略虽然半信半疑,但声音也跟着他低了下来,“我怎么没听到?”

    “我常年行军,耳力自然比常人更敏锐。不过,”蒙恬顿了顿,“来者不善,我劝公主先避一避。”

    又避?想到他在孤竹亭外做“屏后君子”的行为,嬴略偏道,“我们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要避?”

    “恐怕是来人讲的话不便为外人听到。”

    嬴略将信将疑地跟着他隐匿在花木的阴影之后。

    也幸而今日岁首夜宴,无论君臣都穿着玄端章甫做礼服,嬴略又披着一件玄色狐裘,十分便宜在黑夜之中隐匿行踪。

    随着来人逐渐走近,几道男声也由远及近传来。

    “先帝在时,他不过区区少子,非嫡非长,又无母族庇护,有什么资格践至尊之位受百官朝贺,还在我们这些兄长面前耀武扬威。”

    这几道声音嬴略很是熟悉,正是她的兄长之一公子将闾及他的胞弟公子毋伤。

    虽然他们二人并未提议论之人的姓名,嬴略也知道他们是在议论二世皇帝胡亥。

    好在年长的公子将闾还算冷静,立刻制止了胞弟的大逆不道之言,“毋伤,你喝醉了,不要再说这些疯话了。”

    “王兄干嘛这么谨慎。如今凛冬将至,御园之内百花凋零,群臣早已散场归家,有什么人会想不开出现在这里?”

    嬴略和蒙恬对视一眼,到底是谁想不开。

    “即便如此,他是奉遗诏即位的二世皇帝,不是你和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遗诏?”公子毋伤轻蔑一笑,“我就不信王兄没听过秦廷内外的流言。上崩于外,哪里来的真遗诏,不过是他们假借先帝之名制作的伪诏。遗诏真假难辨,凭什么要我们对他这个半真半假的二世俯首称臣。”

    “住口!外人再怎么议论,那是外人的事。你我身为先帝之子,今上之兄,自当谨慎行事,怎可轻信流言?”

    “王兄!大家都是先帝的儿子,距离那个位置一样近,你难道就真的甘心对那个无德无才的少子俯首称臣吗?”

    正说着,嬴略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这种寒意并非天气骤然严寒所至,而是危险将至的前兆。

    果然,于朦胧的夜光之中远远看到一条泛着银色光泽的冷血动物悉悉索索地朝他们这边爬来。

    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蛇?!

    幸而嬴略还足够清醒,她没有尖叫出声,脚却是下意识窜离了地面。

    只听与她面面相对的蒙恬骤然闷哼一声,嬴略突然发现,她的脚确实“远离”了危险的地面,但却是结结实实踩在了对面之人的脚上。

    “对不起。”因着还记得他们是在躲人,嬴略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

    蒙恬却是毫不介意,反而温言提醒道,“公主当心。”

    嬴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尖站立的“地方”是蒙恬的脚背,并不平稳,她低呼一声,重心不稳踉跄了一下。

    可蒙恬怎会任由她掉下去,宽厚温暖的手掌早已率先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

    她还从未被男子抱过,嬴略颤动了一下,身体却由于重力的原因不由自主地向他怀中倾去。

    待重新在他脚上站稳之后,她的手主动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又像是被他胸前的温度烫到了一般立刻又缩了回去。

    只听得黑夜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你——”

    他在笑话自己,嬴略刚要发作,又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遂放下了握紧的小拳头,撇了撇嘴,姑且“放过”了他。

    待她冷静下来之后,却感受到蒙恬揽在她腰间的手竟是手背。

    她朝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望去,蒙恬只是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

    “谁?!——”

    年长一些的公子将闾似乎发现了暗处有人。

    嬴略屏气凝神,以为是他们二人暴露了。

    正在权衡是否要主动献身之际,蒙恬却冲她摇了摇头。

    她朝公子将闾二人的位置望去,只见公子将闾和公子毋伤对视了一眼,按着腰间的剑谨慎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嬴略暂且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发现的不是他们。

    黑夜之中那个位置忽然闪出了另一个更黑的人影。

    借着弦月模糊的光华,毋伤发现是个寺人,他叫道,“王兄,是个寺人。别让他跑了。”

    未等公子将闾过去,公子毋伤已经眼疾手快朝那个黑影追去,没追几步,却是听到他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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