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焦在心中腹诽,元后都没有挟恩图报,你这个外人算怎么回事。

    他就知道宋怀子这个老匹夫请他喝酒准没好事,果然是挖好了坑等着他呢。

    宋怀子又啜饮了一口热茶,清了清嗓子,言辞却不免软和了下来,“鉴于我师妹已经不在,我这个师兄不免操心了些,替她向女儿讨个引荐之恩的报答。”

    茅焦也不看他,自斟自酌将一樽美酒一饮而尽,“别拐弯抹角了,说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元后留下的这点骨血做些什么呢?”

    宋怀子自袖中掏出一物放在案上。

    茅焦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块卜甲。

    这是把看家的老本行都拿出来了。

    宋怀子是宋国公室,正宗殷商后裔。而商人最善用甲骨占卜,通过甲骨上烧灼的兆纹来预测吉凶。甲指龟甲,骨通常指整治好的牛肩胛骨,亦有用羊、猪、虎和人骨来占卜的。合称甲骨,商人认为此二者能通神。

    龟甲上已具前辞(或称叙辞)、命辞(或称贞释)和卜辞(或称占释),唯独缺少验证占卜结果的验辞。

    二世元年十月甲戌卜,殷商第五十三代苗裔孙宋怀子贞(占卜):

    长安公主今岁有咎否?

    宋怀子占曰,十月,大凶。置之死地而后生。

    茅焦扯过一边宋怀子给自己造的“老花镜”仔细验对龟甲上的兆线,但见兆身弯弯曲曲,兆首和兆足消失,中间和外围的兆线不相对应,确为大凶之兆。

    茅焦放下老花镜,却嚷嚷着,“哎呀呀,你这个不准。”

    心道谁知道宋怀这个老家伙在钻凿的时候有没有作弊来忽悠他。

    要知道,殷商时期的贞人已经能根据想要的占卜结果提前在龟甲上选择“合适的地方”钻凿,以便于烧灼出合乎预想结果的兆纹,这是一种作弊能力。

    宋怀子这个继承了几千年先人经验的老狐狸,作弊手法只会更加成熟。

    宋怀子对着茅焦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么,也请茅君也大显神通吧。”

    茅焦虽不会用甲骨占卜,可是作为来自齐燕之地的博士,又侍奉过沉迷求仙问药的始皇帝,术士那套蓍草占卜之法他还是会两下子的。

    他当下就从袖中掏出一把蓍草开始卜算。

    宋怀子吹了吹茶中的热气,笑着摇了摇头,对茅焦随身携带占卜的蓍草毫不意外,谁让眼前之人还没卸任占星观象的太史令一职。

    这时候的人虽不如殷商时期的人迷信,但对于蓍草占卜之法并不陌生,流传于后世中的《系辞》对于蓍草占卜的步骤仍有清晰详细的记录。

    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shé)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lè)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

    果然见茅焦屏息凝神静气之后,从全部蓍草中取出一根,置于左手之上,以象太极,剩下四十九根的分成两拨,以象天、地,然后又从右手边那拨抽出一根,以为人才之象,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揲之以四”的拨数蓍草过程……

    如此过程操作六遍之后,茅焦整个人都心平气和了许多。

    看着漆案上用酒水记录的卦象,茅焦长舒一口气道,“这哪里算什么大凶之兆,这分明是比卦,水地比,坎上下坤,地上有水,有众星拱月之象,安逸进取之意,乃是吉卦。”

    正准备品茶的宋怀子微微一笑,他也伸出手指,自樽中沾了点茶水在案上画出了另一个卦象,比之茅焦的卦象仅在第二爻和第四爻做了变动。

    “茅君莫不是以为我方才没看到?你写的是变卦,你卜的却是困卦。泽水困,兑上坎下,水在泽下,万物不生,君子困穷,小人滥盈。这难道还能算作吉卦吗?”

    “我不管,变卦是吉卦也算吉。从筮,就按筮草说的算。”

    宋怀子亦不退让,“筮短龟长,不如从长。按卜甲说的算。”

    茅焦气急,一把推倒蓍草,踩碎龟甲,道,“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宋怀子你个老匹夫休想再忽悠我。”

    “好哇,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宋怀子丝毫不慌,待供春给他换完漆卮后,他又小口啜饮了一口热茶,气定神闲道,“我跟你打个赌,倘若今日无事发生,那挟恩图报一事便就此作罢。你辞官归隐也好,继续做你的太史令也好,我再不干预。倘若今日便发生祸事,应验了那泽水困卦,你就必须做那个水地比卦中那个扭转乾坤的贵人贤才,如何?”

    茅焦扭过脸去轻哼一声,他还真就不信宋怀子真有窥测天机的本事,“等等就等等。”

    ——————

    善水居□□内,蒙恬亦应邀前来善水居赴大兄孟嘉之约。

    “金樽清酒,此樽先敬毅弟。”

    孟嘉说着,对着窗外的满月清辉以酒浇地。

    此举名为“酹(音同肋)酒”,以酒浇地,表示祭奠。

    孟嘉此举是在凭吊三个月前在代地被赐死的上卿蒙毅。

    蒙恬却跽坐于案前,并没有跟着大兄孟嘉祭奠。

    酹(音同肋)酒是用来凭吊死去的亲人,可是——毅弟未必已经死了。

    他想到那日前去渭阳学宫拜访宋怀子时听到宋怀子和长安公主那些似是而非的争端。

    ——“注定你救得了别人的手足,却救不了自己的手足。”

    ——“宋子,代地之事出于你口,入于你耳。但凡我从别处听到,我都不会承认此事和我有任何干系。”

    宋怀子是有意让他听到这些话中,此中定有内情。

    可是,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前,他不想给大兄一个无谓的希望。而且,此事越少人知道毅弟的命就越保险。

    因此,他并没有拦着孟嘉用酒凭吊“死去”的毅弟,只是站在孟嘉身后,跟他一同遥望天上的一轮满月。

    月出皎兮,共此时兮。或许他们兄弟三人此刻正遥望同一轮皓月。

    凭吊完之后,孟嘉拉着蒙恬回到席位上,看着特意空出来的席位,不由得叹息道,“这些年我们兄弟几人总是各自奔波于他乡异县,如今十月十五,阖家团圆,你我二人,难得相聚一堂把酒言欢。为兄敬你一杯,愿我们兄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蒙恬也直起身,同孟嘉互相敬酒致意。

    二人放下酒樽后,孟嘉又伤感道,“只是可惜这金樽清酒,独缺一人。天涯路远,阴阳两隔,我们兄弟再也聚不齐了。”

    眼见话题有些伤感,蒙恬转而品鉴起酒来,“如此清酒,除了暖人心肺之外,竟然还别有一番松柏的清香。”

    “此酒名为不老泉,是在宋怀子的提议下特意北上蓟县寻找了一眼夏凉冬暖的玉泉水酿造的。玉泉水所在的玉泉山上遍布松柏,不知生了多少年岁,竟将玉泉水也浸染上了一股自然的木质清香。松柏千年不衰,四季常青,故而宋怀子提名‘不老泉’,不过是个宣扬新酒的噱头。”

    “若先帝在,恐怕会爱极了这酒。可惜啊,这酒出的太晚了些。”

    “若先帝在,毅弟也不会沦落到客死异乡的地步了。”

    “秦廷会审之后,我去看过弟妇和侄儿们,才知大兄一直多有照看,甚至为毅弟建造了衣冠冢,好让让在世的亲友能时时祭拜。”

    孟嘉又痛饮了一樽酒道,伏在案上垂首道,“毅弟可怜,客死异乡不说,就连尸骨也只是被草草埋葬在代地,无法落叶归根。建一个衣冠冢也好,毅弟的魂魄就能在故土有所依附了。你和毅弟被困在阳周和代地的时候,我这个大兄什么忙也帮不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蒙恬知道,荆轲刺秦一事之后,大兄孟嘉再无出仕的可能。虽然他后来入赘乌氏戎商之后,在经商一事上颇有成就,但是无法出仕却成了他终身的憾事。

    “大兄虽然没说,但想也知道,当我和毅弟被困在阳周和代地求助无门的时候,一定是大兄替我们四处奔走呼号,又替毅弟建了衣冠冢,使得他的魂魄在故乡有所依附。青山埋骨,松柏葬魂,毅弟若泉下有之,一定也会如此感慨。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说着孟嘉起身走到大兄身边,拍了拍孟嘉的肩膀道,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樽酒,“我们兄弟之间只有勠力同心,不讲这些,来,我再敬大兄一樽。”

    孟嘉抬起头,脸上已是不自觉挂了两行清泪,他握着蒙恬的手,接过了那樽酒一饮而尽,“有兄弟如此,夫复何求。”

    蒙恬亦执铜樽痛饮一大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蒙恬相信他们兄弟三人终有再见的一天。

    待两人的情绪都有些缓和后,蒙恬不免闲聊起别的事来转移关于蒙毅的伤感言辞。

    “大嫂这时候远行,是去巡视乌氏戎的产业了吗?”

    孟嘉闻言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哦,那倒不是。她是去接阿舒了。阿舒这孩子你也知道,既无志于仕途经济,也无意于买卖商假,整日里四处游历,偏偏喜爱些游侠私剑之事。这次一去三个月没什么消息,就连岁首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都没有回来,你大嫂实在不放心,就亲自去外面接他了。”

    蒙恬倒酒的手一顿,三个月,不怪他敏感,实在是太巧合了。

    距离蒙毅在代地被赐死的时日也恰好三个月。

    他状若无意地问道,“大兄可知阿舒是去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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