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栎的到访对南窟而言,就像沙漠降下雷雨,稀奇又轰动,给人带来充满绿意的生机。

    但他一走,南窟依旧是数不尽的黄沙,吹不断的苦风。

    百无聊赖的下午,南窟佛崖外,流沙飞落。

    小平房内,江千为了临近的转正考核正温习壁画绘本,孙豆豆在一旁誊抄她的笔记。

    “唉——”

    对面的王玛丽长叹,“三太子还是去了东窟。”

    像一滴雨忽然打进杳杳心湖,江千掀页的手顿住。她头未动,怀揣着心事,悄然抬起眼帘。她已经养成没事就看窗的习惯。可五天了,窗外佛崖都不见那人身影。

    今天也是。

    她心神不宁地翻过一页,“他不来咱们这了吗?”

    “不来了吧,见过东窟谁还看得上南窟?”

    江千愁眉,手下又翻过三四五页。

    “换我也更愿意看东窟!”孙豆豆兴奋插话,“东窟那宝贝多着呢,三天三夜也看不完,千千你说是吧?”

    说完,她抬肘碰江千,却没想江千心不在焉,手里的绘本一碰就滑到地面。

    “PANG!”一声惊天巨响。

    江千打个激灵,望向窗外。

    无人经过。

    她快等疯了。

    孙豆豆在一旁道歉。

    “没事”,江千不知道对自己还是对孙豆豆说,收回视线,兀自去拾绘本。

    抬起腰的瞬间,余光终于瞥见日思夜想的人!

    那戴墨镜的高大身影不会错的!

    “PANG!”

    厚重的绘本又掉到地上。

    孙豆豆和王玛丽讶然看着失魂跑向屋外的江千。

    “千千你去哪!”

    “还东西——”

    少女迫切的声音追着金黄色的秋风飘远,窗外白桦树飘落灰叶,深秋又寂静几分。

    好险,如果没有看那一眼,她就要错过景栎,带奶奶去港城看病就更没有影了。

    江千一路跑向景栎。

    但他没有看见她,踏上登崖的路便往前走。

    江千就要追不上。

    “景先生!”她忙喊。

    男人身形稍顿,终于转过身。

    江千在他面前刹住脚。

    “呼呼、呼呼”,她急急喘着气。

    苦涩的冷空气混杂了自他身上不断蔓延过来的灼烧木质香,倒灌进她的口鼻,与她焦急的心跳相撞,生硬地融合,让她说不出话。

    “这么着急?”

    他戴着墨镜,薄唇扬开,笑容浪荡得像春日窗檯边不请自来的蝶。

    若是换了别人,江千一定觉得这人自恋神经病,甩脸走人。

    偏偏,他顶着一副上佳的皮囊。

    更偏偏,他猜中了,她很着急见他。

    江千不愿意就这样被人看穿心思,强撑着脸面,反问:“景先生怎么在这?”

    “来你们传达室打个电话。”

    “这样......”江千生硬接话。

    “那天的生意好吗?”

    最后还是他递了个话头,干净利落,倒显得江千想得太多。

    她不禁脸红几分,“很好,手串几乎卖完了,谢谢景先生。”

    他抬手,牵起薄唇,“My pleasure(我的荣幸).”

    说完便转身。

    江千没听明白那句英文,却也来不及多问,跟上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矫情,奶奶的病最重要。

    “景先生,我有事想问您。”

    “问。”

    “那天的玫瑰花,是您、呀——”

    江千一句话没说完,被登崖的台阶绊了下。

    身侧的男人眼疾手快,虚搂过她。

    两人的距离一瞬间拉到最近,近得那苦涩的木质香全挤进她的呼吸里,近得她伸手,便能抚上他挺阔的胸膛。他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泼墨似描出他的构造,肩颈、胸膛、劲腰,每一块肌肉都贲张劲野,就像极宏伟的崖壁,让人想要攀登。

    下一秒,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就撤回。

    “喜欢吗?”

    他低沉带笑的声音,带着海洋似的腔调,格外好听。

    江千一时慌乱,竟有些分不清景栎在问喜欢什么,忙不迭低下头,“多谢景先生,只是那些手串花不了那么多钱。”

    说完,她赶紧掏出揣了很多天的钱,递上,“景先生,这是您的找零。”

    她的心急速地跳动着,快得时间在她的心跳面前,都变得缓和。

    她不敢看他,低头等了好几秒,才听见他的回答。

    “江千,花是送你的。”

    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打趣,“你确定退回给我?”

    江千的心像是被骤然握住,更加奋力地跳动,快要冲破胸膛。

    她听出他的话里话,她退回来的将不只是一份零钱。

    还有他对她暧昧不明的橄榄枝。

    “景先生”,她抓紧那把钱,鼓着勇气抬起眼。

    他一双蓝眼睛挡在墨镜后,神情无从分辨。

    她只能试探着,再问一句,“您为什么要送我花呢?”

    他哂笑,“因为我要在这待一阵子。”

    “我想有人陪。”

    深秋的风一下子融进江千的皮肤,江千如掉入冰窖。

    景栎也只是普通男人罢了,她在幻想什么。

    “放心,我不强迫你,你不愿意也不用担心我会在你的领导面前说什么,决定权完全在你。”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你要是想,我们可以慢慢来。”

    他虽说着慢慢来,脚步却又往前。

    江千不死心跟上,“慢慢来什么?”

    “一时说不完呢,今晚吃饭吗?”

    江千险些又被绊倒。

    他扶住她,低低笑了起来,似海浪,不管不顾把浪花往岸上的人砸。

    “别担心,只是吃饭而已”,他放开她,“选你爱吃的饭店,你要是不想吃晚餐,午饭也行。”

    “那吃完饭以后......”

    “吃完饭就送你回家啊,或者回佛窟,或者哪里,都随你。”

    “你要是还不放心我,我也可以让你们佛窟的人送你回来。”

    他咬了支烟,声音变得有点模糊,继续往前走。

    江千觉得一些危险的情愫在心里孵化。

    不不,她要让自己死心。

    “景先生”,她不再往前。

    他回身,长吐了口烟。

    “您喜欢我吗?”她忽然问。

    他取下烟,不为她的突兀提问感到冒犯,笑意里甚至有一丝赞许和欣赏,“江千,你喜欢我吗?”

    江千不回答。

    他也只是浪荡地笑着。

    答案一目了然。

    他说的很直白,不要喜欢,只要陪伴。

    江千将紧攥散钱的手放进口袋里。

    “景先生,那我们去西北饭店吃午饭好吗?”

    “行,哪天?”

    “景先生,您哪天有空呢?”

    “江千”,他唤她,“不用迁就我,选你方便的时间,喜欢吃的菜和忌口的菜都告诉我。”

    说罢,他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江千还站在原地。

    景栎不是第一个约她出去吃饭的男人,却是第一个询问她喜欢吃什么的人。

    他尊重她的喜好,包容她的冒犯,给她钞票,却又说,他不喜欢她。

    江千觉得有些割裂,如走迷宫。

    他到底想干什么。

    “景先生!”她喊。

    第几次了,他停下回身看她。

    或许还要再加一条,他对她耐心十足。

    “您需要我陪您干什么?”

    江千走上他,较真得近乎逼问。

    景栎隔着墨镜望着面前的倔强女孩。

    她大概没什么感情经历,不懂成年人秘而不宣的相处规则,不知痛地追求真心话。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怕她要难受了。

    而且他几次离开都被打断,这样的纠缠,按照以往,他早就不再接触。

    可这时他脑海里浮现那日下午,江千红着眼睛泫然欲泣的样子。

    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抬起墨镜,“这是双方的事情。”

    纯黑眼瞳边缘渐变出蛊人的蔚蓝色,一片深海映出江千的轮廓。

    江千像在海底浮沉,快要潜入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不单单我需要你陪什么,更关键是,你能接受自己陪我干什么,你又需要我陪你干什么。”他温柔地说。

    “江千,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回去好好想清楚。”

    **

    缤纷的饭店,飘着焖羊肉的咸香,江千在最靠近大门的餐桌旁坐下。

    西北饭店是西煌最热闹的饭店,午餐时分光天化日,她的位置离出口最近,如果景栎要对她不轨,她能最大限度保护自己。

    她望了眼墙上时钟,十一点半。

    热心肠的老板娘又为她添了碗三炮台。

    她怔怔看着茶碗,满当当的茶水倒映不出自己的面容,她看见樱红色的枸杞、浑圆肉色的桂圆、撑开了的菊花。

    他并不喜欢她,她不断提醒自己。

    这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她需要他引路,带自己和奶奶去香港。

    而为此,她能付出的......江千不敢往下想。

    她真的要迈出这一步吗?

    此时,右眼忽然一下一下跳动起来。

    像是某种噩运的征兆。

    江千更加坐立难安,或许她不该答应和景栎吃饭。

    那可是港城的太子爷,她一个小讲解员,能在他手底下讨到便宜吗?

    她试图按住跳动的眼皮。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她不至于出卖自己过多的东西。

    可是奶奶那......

    门外有人急匆匆跑过,见到她,立马掉头,“小江!总算找到你了!”

    江千还沉浸在拉扯的世界,眼神微怔地望向说话的人。

    “你的奶奶走丢了!!”

    “哐当”一声。

    茶水倾泻了一桌面。

    “请进请进”,老板掀了门帘,“哟,刚好门口有个位置。”

    “瞧这乱糟糟的”,老板一手将桌上的菊花、桂圆等零零散散材料拨到垃圾桶,一边往厨房喊,“老婆子!快来收一下桌面!”

    说罢,老板转身望向身后的男人,“先生,您稍坐。”

    景栎戴着墨镜,幽暗的视线里环视一周,不见江千。

    他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四十。

    可能太早了。

    “有劳。”他在门边坐下。

    “我拿菜单给您。”

    “不用,我等人。”

    **

    夜幕点起星星,长街一地落叶。

    江千头发凌乱,筋疲力竭地蹬着脚踏,一路从西煌火车站到通往家的方向。

    她身后绑着熟睡的江老太。

    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劈在泪痕斑斑的脸上。

    她抹掉眼泪,看见正好在关门的西北饭店的老板老板娘。

    景栎!!

    她忽然想起。

    “吱呀——”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

    “真邪门,怎么会有蓝色......哎哟!”

    正说话的老板娘被突然停到眼前的单车吓一跳。

    “姨,您刚刚说什么蓝色,是不是有一个蓝色眼睛的男人来了?”江千急切问。

    “小江你怎么神出鬼没的”,老板娘捂着胸口,“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小江,你今儿怎么突然走了?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菜......”

    江千听着老板娘的话,往后抬肘,托住渐渐歪倒的江老太。

    一旁老板拽拽老婆,“人家老太太今天走丢了,别说了。”

    老板娘赶紧捂住嘴巴。

    “没事,已经找回来了”,江千勉强扬笑,人仿佛一天消瘦了十斤,“但是您说的蓝眼睛先生,他有跟您说什么吗?或者他有留什么东西吗?”

    “哎呀别说了,那人小气吧啦的,坐了整个下午也没点东西,何况给你留东西?”

    “一整个下午吗?”江千睁大眼睛,脸色更加惨白。

    “是啊,后来我看他一直坐着,还去问他了,结果那人摘下墨镜,一双蓝色的眼睛给我吓的,直接就叫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鬼上身.......”

    “行了行了”,大叔推了推关不住嘴巴的老板娘,“光天化日哪来的鬼,我看就是有病。”

    “那有病也不行啊!传染给我们怎么办!”

    大叔和老板娘拌嘴离开。

    江千停在原地,还在想老板娘那句“坐了整个下午”。

    他居然等她等了一个下午。

    西北风呼呼地吹,背后伏着奶奶断续微弱的呼吸。

    江千渐渐垂下眼眸,她累极了。

    “你是谁?”

    “你跟着我做什么?”

    今天下午,奶奶用江千从未见过的防备眼神看着她。

    江老太的事似一把锥子,一下一下凿着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不断摇晃、震荡,最终某一处,被一击敲碎。

    江千重新踩上脚踏,一下一下极缓慢踩动自行车的链条。她紧握车把的指尖已经发白,自行车吱呀着前行,身后月光碎了一地。

    江老太靠在她的后背,睡得安稳。

    不就是夸人的措辞有些变态,不就是喜欢看她哭,不就是喜欢看她难堪吗,这算什么。

    断了香火的神佛尚且需要向权贵求救,她又有什么好放不下。

    又一阵西北风刮过,拽着她的车把,左摇右晃,江千奋力握紧自己的方向。等这阵急促骇人的寒风吹过,两千一把抹掉眼泪。

    她是在辽阔大漠中长大的女孩,她什么都不怕。

    她已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与筹码,都要靠近景栎。她一定要利用他,带她和奶奶去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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