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南城仍然有些热,出租房空调外机的轰鸣和小孩子的吵闹声更是为人添上了一分燥意。

    室内没有开冷气,虽窗户大开,有些凉意,但并没有什么用。郑若云坐在窗边,仍不时朝着手心吹气,散掉掌心聚集起来的热度,免得发汗影响了敲字的速度。

    时针已经爬过了十,她还在敲着负责人突然打电话过来要的公关稿——

    一份关于本公司内并没有严重加班的声明。

    显示屏冷冷的光折射在她眼镜上,如同蒙上了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也猜测不出她此刻内心所想。

    待到最后一个句号敲定,她松了一口气。

    手指在长时间打字后有些僵硬,她像是习惯了一般,指尖不断蜷缩再张开,眼神仍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屏幕,检查有没有错漏。

    点下了确定发送后,她才摘下了眼镜。

    疲惫感从指尖爬到了眼底,她往后仰倒,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也试着放松疼痛的肩颈。

    肩膀处还是有着细细密密如同针扎一般的痛感,不强烈,但让人难以忍受。

    她已经习惯这种疼痛了,也知道躺下能缓解不少,但她还没有收到负责人关于稿件需不需要修改的回复,只能在电脑前等着。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工作到这个时候了,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感都很重,只是靠在椅子上,她就觉得自己要沉入梦乡了。

    现在还不能睡。

    郑若云勉强打起精神,拿起手机查看今天收到的消息。

    除了冷冰冰的工作通知,还有来自好朋友的关怀。

    是在祝福她即将度过实习期,成为cx公司的正式员工。

    一瞬间,绷着的神经和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她的嘴角下意识弯了起来。

    是了,今天是她实习期的最后一天。

    对方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

    郑若云有些恍惚,竟然已经六个月了吗?

    这六个月像是一道天堑,将她与过往隔开,她已经有些记不起来曾经在大学时打打闹闹时无忧无虑的心情,回忆起来时那些好朋友真挚的笑脸也被同事之间冷漠的表情所扭曲。

    她沉默着,手指轻敲下两个字:

    谢谢。

    消息刚发送过去,手机铃声就响了。

    她应激一般挺起了脊背。

    工作后手机铃声就是催命符,尤其是晚上的铃声,铃声一响,这个夜晚便只能靠咖啡度过了。

    她在脑海中回想了下刚刚发过去的稿件,绷紧了神经,在发现是她朋友的刹那又放松了下来。

    接通后,充满元气的脸铺满了整个屏幕,她和她打着招呼。对方凑得非常近,似是恨不得直接穿过来她这边,和她面对面聊。

    她问她最近如何,她口中随意地应着冠冕堂皇的话。

    “有没有好好吃饭?”对方笑着问她。

    她答:“嗯。”

    “那就好,我还怕没我在身旁监督,你会凑合吃呢,比如说又连着好几天吃泡面。”

    冷掉的泡面还在她手边,调料的味道窜入鼻腔,远没有热的时候那么好闻,油在表面凝固成了一层膜,看着便让人作呕。

    她笑答:“怎么会,有在好好吃,不过肯定都比不上你给我做的。”

    “那当然了。”对方骄傲地说:“我是谁啊,厨艺可是很好的。而且我对你多用心啊,那次你生病给你煲的猪蹄汤,可是足足熬了六个小时呢!”

    她一说,郑若云似乎又想起了那种味道,从舌尖到胃里都是香的,也都是暖的。

    她记得,易淼很爱做饭,也相当照顾她,大学四年间她被投喂了无数次,胃口都变刁钻了不少。

    曾经郑若云开玩笑,说是都离不开她了。易淼当时也是如现在这样,非常骄傲地说:“离不开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以后可以去同一个地方工作啊。”

    两人兴冲冲地敲定了这件事,还在讨论着去哪里合适,她们畅想着工作后仍密不可分的生活。

    而现在,她在南城,她在北城。

    “怎么了?好久不说话。”对方问。

    郑若云回神:“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对我真好。”

    “那当然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而且你对我也很好啊!”易淼笑着回答。

    郑若云无言。

    “说起来你最近没有和教授联系吗?我那天和他联系,他还问你近况呢。我挺意外的,因为一直觉得教授和你的关系要比和我好。”

    郑若云沉默,末了,仓促地应了声:“最近有点忙。”

    “哎,也对,毕竟是在那样的大公司嘛,听说同事之间的竞争也是相当激烈,听着就很辛苦。你当初选择进cx公关部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都以为你会进三大媒呢,毕竟你在这方面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你看得透,班嘛,在哪上不一样,我现在在三大媒,也并没有感觉多好。”

    她嘴巴不停,张张合合地吐槽着领导那些异想天开又不切实际的想法,郑若云便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想,她其实没有什么才能,也没有想过要进三大媒,不过是之前火了一篇报道,被三大媒转载,便让旁人误会了她有心想往这方面走。

    她记得那个题目甚至都不是她自己选的。

    当时教授给他们好几篇课题,其他人都争抢那些流量大的,助农这一块儿被剩下,她就接下了。查阅很多资料后,她最终决定写南城对椰树种植的扶持,以及如何让椰树经济变成了南城的特色产业链。

    然后,她便来到南城实地走访,也和那些椰农同吃同住切实体会到了他们的感受,历时一个多月写下了那篇真情实感的报道。

    这种真挚的情感最后也得到了回报,最开始是南城官方肯定了她的报道,后来更是登上了核心媒体,院里还想给她扯个横幅,被她严词拒绝了。

    这件事以后,她就被捧高了,人人都认为她之后会是一个好的撰稿人或者好记者,成为新闻工作者的又一颗新星,教授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在找工作时为她牵线搭桥了不少,但她的选择显而易见。

    她身边有很多对她很好的人,她的朋友,她的教授,都是用真心来对她的,只是他们都不太了解她,她是真的,并没有什么理想和抱负。

    真的没有。

    许是她今晚一直走神,对方看出来她并不在状态,便早早挂了线,只留下担忧的话语,让她注意身体。

    她恍惚回神,她的身体有什么好注意的,是不是说的是别人?

    对了,这个月的钱还没打。

    她熟练地将钱打过去,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连带着说她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钱该花就花的话语,一同凑成了屏幕上简短又冰凉的绿色条。

    想了想,她又加上了一句。

    【今天是实习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正式员工了,前途一片光明!】

    这句话还没有发出去,手机铃声就又响了,弹出的通话界面显示,这次真的是负责人。

    对方的话语如同机枪一样,她在电话的这端承受着狂轰滥炸。

    她不断应着对方的话语。

    她很想记住对方所说的话,想要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电脑屏幕上,可她疲惫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透过窗户看出去。

    夜幕低垂,夜色已深。

    明天的太阳,又会在多久之后升起?

    又是几乎不眠的一夜。

    第二天她如同往常一样挤着如同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公交和地铁,花费两个小时到达公司。

    她先去了人事部,谈转正的事。

    “抱歉,公关部认为您的实习结果是不通过。”HR遗憾地告诉她。

    郑若云怔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她听见了什么。

    这六个月来,她做了不少策划案和公关稿,不管哪一个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在公关部的那些实习生、甚至很大一部分老员工里,她的业绩水平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

    现在告诉她,她的实习没有通过?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她非常冷静地问。

    “昨晚那个公关稿你写的吧?你没有看舆论吗?”

    郑若云乘坐公共交通来上班的,别说在口袋里的手机,就是手揣口袋,都不一定能拿得出来,她自然是没看的。

    “昨晚的那份公关稿形成了小规模的舆情,这算是你工作中的重大失误,虽然你之前功劳很大,但功过不能相抵。”HR的语气相当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抱歉,能等我一下吗?我看看发生了什么。”郑若云相当果断地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HR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你随意,不过你是公关部的人,竟然还要在我的提醒下才想起来去关注网上的舆论,这未免有些不称职了。”

    郑若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她为了这份声明昨晚几乎都没有睡,根本没有时间打开手机吗?

    她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这些人不会听。

    郑若云沉默着低下头,查看着那份声明的评论区。

    【笑点解析:没有严重加班现象,但凌晨三点钟发声明。】

    加班加到昏沉的大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一瞬间巨大的荒谬感拢住了她,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声明是部门经理要写的,deadline是负责人定的,发布是景盼负责的,现在形成了这样的舆情,是因为我写的稿子吗?”她轻声问。

    HR反问:“不然呢?”

    无力感涌了上来。

    在这里工作六个月了,她应该最是明白这里的行事规则了,这样甩锅的事再正常不过了,现在她应该主动认下错误讨得负责人的欢心,并以此来争取接下来的权益。

    她张了张嘴,认错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她如同失声一般。周围的潮意如同海水灌入她的口鼻,让她头晕目眩,几乎尝到了腥咸的味道,但最后,眼眶酸涩,却还是一滴泪都没有落下来。

    “还有其他事吗?”HR问:“没有事不要站在这里。”

    她好不容易从心悸中挣扎出来,闻言,便问:“公司接下来对我的安排是什么?”

    “你现在坚持到了实习期最后一天,算是正式员工了,我们对于正式员工一直秉持着关怀的态度,不会辞退你,公关部你是进不了了,现在还少人的,也就新建的度假村那边了,缺个管理椰林的。我记得你大学时候就写了关于种植椰林的文章,好像还挺火的,也算是专业对口了,你就去那边吧。”

    “这样也算是专业对口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主动离职。”HR毫不客气地说。

    倒不如说他巴不得对方选择主动离职。

    之前他们公司这些没有通过考核的实习生都是直接辞退的,最近这件事被那些实习生捅了出去,说是不拿实习生当人看,故意设置很长的实习期限和很高的考核门槛,将实习生当耗材用。

    这件事发酵后,又有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对手公司派出来的搅浑水的人说是公司内加班严重,这也才会有郑若云昨晚加班写的声明,而那声明不但没有将事态平息下来,反而和火上浇油一般,又添上了一把柴。

    现在这个关头他们也不好顶着风口浪尖将人开除,才给了这样的选择,希望对方能知难而退选择主动离职。

    郑若云沉默良久,垂下眼睛轻声问:“薪酬待遇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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