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傀儡。”丛黎回答道。

    她看到那双黑眼睛里细微的光点如同灰尘一般扬升。

    纪学默看起来困惑了一瞬。

    “你要什么?”他问。

    他的声音贴得很近,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两人贴得很近。

    近得可以听到他不易察觉的沉静的呼吸声。

    她颇感头疼:“没时间思考。”

    他却说:“我们有很多时间,不被其他人找到。”

    她和他拉开了距离,恢复正常社交距离:“至少我不要你这样的傀儡。”

    危险的,却不容易察觉。

    纪学默是这样的人,没人能控制他的类型。怎么可能是一个称职的傀儡。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傀儡了,可恶,被他那病态的思路影响了。

    他的情绪依然像白开水一样没有起伏,眼中却清透而真诚:“我只是好奇,你对这个世界的人是怎么看的,好奇你想要在这里得到什么——不仅仅是不想失去什么,而是想得到什么。”

    欲望。他在问她这个。

    欲望和欲望之间是不一样的。同样都是内驱力,基本的生存欲望旨在想要不失去原来拥有的,更多欲望却是想要得到。

    可她想得到什么呢?

    面对这个世界的人,她究竟是把他们当成纸片人看待,还是有血有肉的、可以成为朋友的人?

    她反问:“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你是想杀了我,还是想让我成为傀儡?”

    她确定道:“两个选项我都不要。”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那个问题:“那你要怎么处置我?”

    从前她根本不需要纠结这样的选择,毕竟她用不着杀人。

    只是现在她必须认真对待了。

    在丛黎的价值观里,到底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容许自己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我不是杀人魔,既然你没有敌意,我不会杀你。”

    “我也不是控制狂,对权力和拯救世界没什么想法,所以我也不会让你成为傀儡。”

    “你可以做你自己。”

    她答道。

    他:“但我会成为隐患。”

    她:“主观上你不会出卖我,是吗?既然问题不在你身上,那么隐患就是别的因素。杀人灭口,我可不会那么简单粗暴地解决事情。”

    “再说,如果我要提前解决所有隐患的话,我会累死的。事情总要发展下去,见招拆招就够了。”

    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

    她不会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除非对方主观上的恶意对她造成了致命威胁。

    这是她的原则,是她内心坚持的东西。

    如果她不能守护这条底线,那么无论她得到多少,都不能让她满足。

    因为她不会认可那样的自己。

    纪学默滞了一下。

    他敛着眉目,神色被笼罩在阴影里。

    “所以,你不需要我吗?”他问。

    她坦然道:“我不需要你,我也不想杀你。”

    他:“可我需要你。”

    丛黎:“……”

    她无言了一会儿。

    丛黎:“你绕来绕去就是为了证明我需要你。燕国地图有点太长了吧。”

    纪学默:“什么是燕国地图?”

    丛黎:“就是图穷匕……算了,我知道了。”

    纪学默:“你知道什么?”

    看他的眼神,竟然有些期待,压制不住的情绪翻腾着。

    在她指出他来自水下城时,他的情绪同样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变化,但最后定格在了“兴奋”。

    他一方面竭力隐藏着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又感到遗憾。

    他的世界里从没有其他人闯进来。

    他将自己的门以三道重锁牢牢封闭起来,掩上荆棘蒺藜,浸泡毒液。

    某天,巨人的花园里迎来了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他感到惊恐,感到愤怒,杀意沸腾,但随后就意识到了事实的核心:一直以来,他都在等待不速之客。

    现在,他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说:“我会带着你的,毕竟在我摆脱我的容器前,总要有一个人拿着我的盒子。不过跟我一起的话,你要听我的。”

    他点了点头,微笑:“嗯。”

    ……

    向来以防卫出名的浮空岛库金利区,终于迎来了生涯中的滑铁卢。

    超级人工智能冬客又聋又瞎,睁只眼闭只眼。

    防卫部特殊编队四分五裂,队长带头消极怠工。

    异能局和防卫部陷入漫长谈判,两边互不让步,剑拔弩张。

    守卫机器人追来跑去,拿枪乱指。

    议员政客蒙在鼓里,心情烦躁破口大骂。

    好在,旅游团的游客们终于得到了一个解释。

    “我们怀着悲痛愤怒的心情……蒙芙·埃文斯女士……不治身亡。”

    发言人眼眶微红,脸色苍白,强作镇定地向镜头解释此次事件的始末。

    “刺客已被当场击毙。”

    “同时,我们也为在此次事件中付出生命的迪劳尔先生默哀。”

    这则通告通过电视113台向整个联邦直播。

    不在场的联邦公民们对这则通告作何反应尚且不得而知。

    不过,在场的游客们中却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还有好些事没解决呢。”

    “为什么那个人权会的会死?你们不应该保护好他吗?”

    “总统真的是仿生人吗?演播室里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咖啡厅服务员又为什么死?浮空岛怎么可以随意杀人?”

    临时代理部长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些事项我们会做保密处理,请各位稍安勿躁,接下来你们需要签订一份保密协议。当然,此次事件的赔偿金会准时打到各位的账户上。”

    赔偿金这个话头一出,有好些游客闭嘴了。

    “总统真的是仿生人吗?”在逐渐安静下来的环境里,那个小孩突然问父亲的声音显得有点高昂而锐利。

    气氛尴尬。

    代理部长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助手:“咳咳,处理一下保密协议和赔偿的事项。”

    交代完事项,代理部长迅速离开了,看背影竟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所有的真相都是假的。

    总统身份是假的,刺客被击毙是假的,迪劳尔死于刺客攻击也是假的。

    “彗兽”这个情报,更是被封存到了绝密档案中,成为一个禁词。

    这就是联邦赖以生存的根基:谎言。

    傍晚,载着游客的飞船启航了。

    飞船的小窗格里可以看到游客们忙碌地吃着准备好的点心,一切仿佛无事发生。

    游客飞船离开浮空岛后,某处监控警报响了起来。

    防卫部连忙赶去,在角落里发现了昏迷的纪学默。

    他手腕上有受伤的痕迹,被利器割开了一点皮肤,脸颊上的擦伤则是因为辛莱拉的狙击,头部受到了一击,这是导致他昏迷的主要因素。

    “刺客呢?”防卫部部长见纪学默醒来,急切地问。

    纪学默:“……”

    医生露出了无语的表情:“你猜刺客为什么要打晕他再跑?”

    防卫部部长挠头:“是我急昏头了。”

    今天是防卫部的噩梦。

    一整天,他们在浮空岛上乱跑,在刺客的瞬移能力面前像趋光的小虫子,匆匆忙忙赶来赶去。

    可是责任全都是防卫部的。

    异能局推脱得很干净:“你们找了个假总统给我们,现在出了事还指望我们背锅?想得美。”

    “游客飞船离开后,冬客才找到了昏迷的纪学默。这个时间点,不觉得很微妙吗?”分析师侃侃而谈。

    “意思是,刺客早就混进游客中,坐飞船逃走了对吗?”助手会意。

    分析师得意:“八九不离十。”

    “……八九不离十。”防卫部部长用手撑着额头。

    助理:“部长,三队好像有事找你。”

    部长:“什么三队?现在几点我看看。”

    助理:“防卫特殊编队三队,希琼他们那队。”

    部长看了一眼时间:“我们的飞船要启航了!”

    助理表情微妙:“今天……不加班吗?”

    部长糟心地道:“加什么班,岛上还有什么人可以杀吗?”

    助理:“……那第三队?听说有人失去了异能。”

    部长急着下班,左拎一件衣服右捞一个包:“第三队有什么问题吗?明天再谈。”

    浮空岛上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加班,公务员飞船满载着各怀心思的人,在昏暗的天色里启航。

    纪学默作为伤员,得到了一个护理包厢的位置。

    飞船到达地面后,护理根据医嘱再次给纪学默做了一个头部检查,确认没有后遗症,才让他离开飞船。

    纪学默下了飞船,回了一趟最高大厦顶层的办公室。

    在那个僻静的办公室里,他回绝了一切外界的交流,拉上亚麻窗帘。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用毛巾和酒精擦干净表面。

    “离岛意料之外很顺利。”纪学默道。

    盒子里,丛黎正在观察苍术的芯片:“有点太顺利了,反而有点慌。”

    纪学默皱了皱眉:“我也有这种感觉,明明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丛黎又想起他回答“布局”时的郑重神色了,她笑了出来:“阴谋家也有这种担心吗?我以为只有我这种智商不够直觉来凑的家伙会疑神疑鬼呢。”

    他无奈地轻声叹气:“我只是人,可不是神。有点累,我先休息一会。”

    不过总而言之,离开浮空岛的程序很顺利。

    丛黎在盒子里休息够了,总算开始复盘浮空岛之战。

    1.任务“刺杀总统”,真实目的是引导玩家发现背后操控的彗兽。但是为什么?系统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希望玩家一步步靠近“彗兽”的真相?

    既然彗兽自称为“高维度”的生物,那么系统也算是高维度的东西。做出游戏系统的那一方,难道是彗兽的对手吗?

    2.穿越真相的线索B所触发的世界观公告中,提到了彗兽分为“法则族”和“破法则族”两个对立阵营。

    屏苏属于哪个阵营?系统会是对立阵营吗?

    3.如果有一部分异能者的异能来源是彗兽孢子,那么另一部分的异能来源是什么?她的异能来源是什么?系统吗?

    4.击败屏苏关键的要点是电子义眼,为什么彗兽与机械植入体不兼容?

    5.在对屏苏的最后一击里,她能明显感觉到黎舍之的力量也发挥了出来。

    丛黎又上论坛看了看,发现自己和蒋涟霏的私密情报传输通道已经关闭了。

    是因为同盟关系结束,所以关闭了通道吗?

    系统未免有点抠门了。

    本来她还想问问蒋涟霏情况怎么样的,看来现在只能祈祷她一切都好了。

    她想了想,决定发布一则公开情报。

    匿名情报:【浮空岛之战吃瓜人视角现场图】

    ……

    纪学默从休息中醒来时,时间是半夜。

    最高大厦的办公室窗外夜风冷冽。

    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观察了一下房间里的环境,拉开窗帘看向外面。

    最后他锁定了桌上的盒子。

    “你好?”他的声音有些犹疑。

    丛黎觉得纪学默的模样有点不对劲:“你好,半夜醒来迷糊了吗?别乱开玩笑。”

    纪学默坐下,手按在眉心。

    她心里的不安扩散开来:“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

    她放出显形来。

    她双手抱臂看着他,歪过头观察他:“纪学默,你自己说过什么话,再仔细想想。”

    不是吧?她才决定让纪学默带她去定岛找黎舍之解除盒子状态,纪学默就血条清空了吗?

    她感到摸不着底的慌。

    难道她只能放出显形来,抱着自己的盒子辛辛苦苦跑路吗?

    纪学默抬起头看她:“我需要你——我这样对你说过。我重复了很多遍。”

    “你没有重复很多遍。”她纠正道,某种不好的预感却已经几乎确定了。

    纪学默垂下眼帘。

    那么,是他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吗?

    丛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不像自己的:“你……是不是失去记忆了?”

    纪学默看起来没有撒谎。

    准确来说,自从她认识他以来,纪学默从来没说过假话,除非说一半真话,或者干脆隐瞒。

    这也是希琼相信他的证词的原因。

    再说,他也没有和她开玩笑的动机,尤其在这种事上。

    纪学默动了动唇,却没有回答,他看着她,沉默地注视着,算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丛黎几乎可以确定他身上出现问题了。

    不是失去了记忆就是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她的确用“记忆分存”对他的记忆做过手脚,但不至于变成这种一片空白的模样,其他人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只有他出了问题?

    一定不是记忆分存的原因。

    刚才纪学默也感觉到了,在离岛的过程中,似乎有什么环节出了问题,让他感到不安。

    她整理着线索,试图从一幕又一幕的细节中找到答案。

    有什么如同闪电般划过。

    “头部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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