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皮埃尔:

    您离开已经两个月有余了,请问您安顿下来了吗?我还是没有收到你的回信。

    我们不知道您居住的地址,但我清楚地记得你想要去投奔您的好友公白飞先生,因此这封信借由公白飞先生转交。

    前几天,就在六月五日,妈妈突然昏迷不醒,医生说她染上了肺结核和寒热病,您要知道,妈妈已经被肺结核困扰很久了,但这一次,妈妈的病情并不容许我们抱有期望。

    如果您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希望您能够回来探望妈妈。

    玛姬·冯索瓦·吉许

    玛姬吹干信纸,装进信封里,在信封表面写上公白飞先生的住址,克利夫特推门走进来,很熟练地在她额角亲了一亲。

    “你的字体很漂亮,亲爱的。”

    “爸爸教我的,他是个颇有造诣的书法家。”玛姬转身将信封递给克利夫特,“请麻烦将它寄出去。”

    克利夫特接过信封,目光落在玛姬的眼眸上。

    “我见过许多地方的海洋,”他说,“但没有一处海洋的颜色能比你的眼睛美丽。”

    玛姬想夸赞他说您瞳仁的颜色比地球还要丰富多彩,想了想不知如何解释什么叫“地球的颜色”,故此作罢,只是很谦逊地颔首。

    “我有一艘单桅船,”克利夫特又凑近了点,这下玛姬几乎是在他怀里了,他满意地呓叹一声,“或许你想去海上看看,玛姬?”

    “也许你可以带着莉莉莲去,她肯定会很激动,”前辈子玛姬就是死在水中,因此她对水,尤其是海洋这种无法控制,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有着天然的恐惧,“我就不去了,我想给妈妈煮点鱼糜喝,你们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克利夫特显得有些失望:“你是不相信我驾船的技术吗?”

    “不,我相信你,”玛姬平静地微笑,“我只是不相信大海。”

    克利夫特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脸看着不断涌起白色泡沫的海洋,半晌才说:“大海有无限的可能,玛姬。”

    “它给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克利夫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探身越过书桌,碰了碰玛姬的嘴唇。

    “我在英国的造船厂订购了一艘汽船,再过小半年就能交付使用,汽船会让你感觉好很多,因此在它被改造成货轮之前,”克利夫特朝玛姬伸出手,“我们可以乘坐它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印度的神庙,西双版纳的大象,广州的丝绸和茶叶。”

    玛姬有些讶异,半年后…她并没有想过那么久远的事情。

    但看着克利夫特的眼睛,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她莫名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对克利夫特而言是一个允诺。

    他飞快地翻过桌子,紧紧抱住玛姬,亲吻着她的脸颊,就像一个毛头小子。

    “它是一个漂亮的家伙,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

    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

    克利夫特总是这么说,他兴致勃勃地带来巴黎的时装,维也纳的钢琴,或者是普罗旺斯的白色百叶玫瑰,会跳舞的八音盒…

    他就像对待一个娇贵的宝物般对待她。

    但许多天过去,吉许夫人一直不见好转,因此玛姬总是淡淡而忧愁地笑着。

    克利夫特喜欢她这种冷淡的神情,她若是笑得太谄媚,他就忍不住想怀疑她别有用心。

    但当他注意到玛姬从没这么笑过时,他又害怕她不爱他。

    他选择给她更多用金钱铸就的东西,希望这些东西能代替他吸引她,把她留住。

    克利夫特知道玛姬对东方文化有一种微妙的关注,尽管她从未明说过,但他能从她把玩着的玉扣,停留在丝绸和瓷器上的目光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他在看见一匹绣着孔雀、蝙蝠、梅花的丝绸时候,就知道玛姬会喜欢上它,整整一百法郎,他眼睛眨也没眨就向那个中国商人买下了它。

    这是在以前会被他看不起的行为。

    但克利夫特就是忍不住,他兴冲冲地敲开玛姬的卧室,但卧室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馨香。

    女仆路易莎路过,提醒他:“先生,吉许小姐在她母亲的卧室里。”

    吉许夫人住在这栋海滨别墅采光,通风最好的房间里,克利夫特拜访过她一两次,可惜吉许夫人因为身体不适,对他总是淡淡的爱搭不理。

    克利夫特走到吉许夫人房前,屋门没关严实,留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正当他犹豫要推门而进还是先敲门时,门缝里隐隐约约传来吉许夫人的声音。

    “我从来没在宴会中见过他。”

    克利夫特敲门的手顿了顿,屏住了呼吸。

    玛姬没有回答,整理衣物的声音随之响起,窸窸窣窣地挑动着克利夫特紧绷的心弦。

    “不要回避的我问题,玛姬,”吉许夫人忽然拔高了声音,“我记得图卢兹的克利夫特伯爵,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路易十八的远房侄女生下的,而另一个则是私生子,听说他的母亲是吉普赛人。”

    玛姬的声音低低的:“妈妈,您别说了。”

    “这位克利夫特先生,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呢?”

    玛姬没有回答。

    吉许夫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相信你一直都在听从我的教诲,那些吉普赛人,没有一个不是无赖汉,全是些叫花子、强盗、小偷、妓女,全都是,他们的后代也全都是!玛姬,要擦亮你的眼睛。”

    玛姬的声音很平静:“您太刻薄了,妈妈。”

    吉许夫人停了须臾,忽然尖利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玛姬,我一直以为我把你教得很好,真正的淑女是不会动摇自己的原则的。”

    “您先养病,妈妈。”玛姬伸手想替吉许夫人拉一拉滑落的绸被,但被吉许夫人一巴掌拍开。

    白皙的手背立刻浮现出一道红印,玛姬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吉许夫人忽然又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肌肤。

    “我要回家。”

    玛姬吃痛地皱眉:“医生说这里有利于您疗养。”

    吉许夫人冷笑:“如果你真的为我脆弱的身体着想,就让我回家吧,我宁愿在杰罗姆死去的床上等待死亡!”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玛姬声音低低响起:“如果您真这么觉得的话,我想,如您所愿。”

    她推开门,克利夫特心中一跳,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脸。

    玛姬脸上有些苍白,她随手关上门,低低地说:“妈妈想要回家。”

    克利夫特阖目,手中娇贵的丝绸已经被揉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维持着平静。

    “好。”

    如果说在这件事情中,心碎的是克利夫特,那么最难过的就是莉莉莲·冯索瓦·吉许了。

    吉许先生在她满月的时候离逝,吉许夫人由于过度悲伤,身体虚弱,在不久后染上了肺结核。

    父亲已经无法给予她教导,而母亲已经没有精力教导她。

    因此她仍然保留着刚出生时的纯真,她抱着娃娃安妮,沮丧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海滨别墅,问玛姬:“姐姐,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漂亮的房子和克利夫特?”

    克利夫特并没有与她们一起离开,也许是心情不佳的缘故,他甚至没有为她们送行。

    吉许夫人闭着眼睛,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对莉莉莲教育的缺失,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而莉莉莲将在玛姬的放养下野蛮生长,她就不由得为此忧心忡忡。

    玛姬支着脸颊,也有些发愁。

    妈妈一直都是很天真的,一走了之是很爽快,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安顿好家人后,她坐在阁楼上翻看着地契,虽然说弗赛市并不是环境清幽,适宜居住的城市,但它的工业正在迅速发展,因此也吸引了许多投资者的到来,房价自然也随之上涨。

    如果将这栋房子出售,玛姬将得到近千法郎的收入,她大可以带着这些钱去一个偏僻的小城市,买一间小房子,买一块田地,发挥她骨子里的种田基因。

    这也对吉许夫人的疗养有利。

    但问题是,她没有继承权,房子是皮埃尔的,在出售房产之前,她需要获得皮埃尔的同意。

    皮埃尔会同意吗?吉许夫人会甘心吗?她…呢?

    玛姬不知道,她烦躁地收起地契,拆散发髻,金色卷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她拿起牛角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打结的末梢。

    夜晚是宁静的,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阁楼,用昏白的光芒填补着阁楼的每一个缝隙。

    小巷的石板路上有车轮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夜已经深了,家家户户熄灭灯火,就连远处的汽船也成为一座沉默的庞然大物,是谁还在外面游荡呢?

    玛姬起身将纱帘拉开。

    巷子外,一匹黑马疲倦地弯着脖子,尾巴不耐烦地甩动,一架黑色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玛姬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光芒,她随手抄起一块披巾围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奔出了家门。

    “克利夫特!”好不容易梳得整齐的金发跑散了,绺绺卷发乱蓬蓬地四散着,披在脸上,肩上,她气喘吁吁地拍打着车窗,赤裸的脚接触着冰凉的石板,她忍不住垫了垫脚尖。

    克利夫特从车窗内露出脸。

    “我认为您不该来见我,玛姬小姐。”他冷冰冰地说,面露讥讽和自嘲,“我也不应该来见您,毕竟您母亲说的那些话,对我来说…”

    他没能把话说完,玛姬打开车门,他就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拉上车,紧接着,一张温暖的小嘴贴上了他的嘴唇,吹进一股香甜诱人的气息。

    克利夫特微微颤栗了一下,有些委屈地呢喃:“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他忍不住地搂住了玛姬的腰。

    玛姬揉了揉他柔软的卷发,就像在安抚什么大型动物:“妈妈只是病得糊涂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理会。”

    克利夫特勾了勾嘴角,他拉开了点距离,以便能清楚地看见玛姬的表情:“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是不是跟你母亲一样看低我?你爱我吗?”

    玛姬含糊地应了一声,垂头靠向他怀里。

    克利夫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紧紧地搂住她,低头亲吻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心里想着,管它呢。

    她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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