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喻毕竟是翻墙来的,也不能在魏家留宿。

    与魏陶姜又聊了好一会儿,他看她鼻尖都冻得通红,有些心疼,却只能静静等着。

    终于,街边传来打更人的声音。

    梆子声“咚咚”响起,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打更人的声音隔着院墙传进来:“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谢喻眼睛一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阿姜,生辰快乐!”

    这一切太突然,魏陶姜傻傻站着,一时间都忘了伸手去接。

    谢喻急切地指了指院外:“你听,已经是初十了。‘子时三更,平安无事’。阿姜,你的二十岁,你的往后余生,都会平安无事的。”

    这样稚拙、这样淳朴的祝福。

    魏陶姜却渐渐红了眼眶。

    她收到过很多很多的生辰祝福,不单是父亲、李姨娘和阮娘会为她准备丰厚的生辰礼,便是魏家其他旁支的叔公们,也会在这一日亲自送上礼物。

    可是今年的第一份生辰祝福,来自谢喻,来自这位与她相识不过四个多月的小将军。

    还是在这样的时刻,甚至借着打更人的梆子声。

    她没跟任何人说过,偶尔失眠的夜晚,她也喜欢竖着耳朵,静静去等打更人一声又一声的报时。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一次又一次的报时,五声过后,便意味着这又是相安无事的一夜。意味着清泉又迎来了新的一天,老百姓又在鸡鸣声中开启充满希望的一日。

    平安无事。

    多美满的祝福啊!

    她终于伸手接过那小小的木盒,笑着低头掩饰自己眼中的湿润:“什么东西呀?”

    谢喻却故作神秘,其实声音早是按捺不住的焦急:“你打开看嘛!”

    魏陶姜掂量了一下,手头的木盒还没有巴掌大小,却沉甸甸的。

    她轻轻推开隔板,里面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小印章。

    印章被雕刻成了小猫的模样,不过耳朵小了些,胡须短了些,一双眼睛倒是又圆又大,透出几分软萌的憨态。

    “是小猫吗?”

    魏陶姜试探着问,心中好奇谢喻怎么会想到送她一只小猫模样的印章。

    谢喻僵了一刻,随即打着哈哈:“对,小猫,是小猫。那个,可爱吗?”

    魏陶姜点点头:“很可爱,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哈哈,哈哈哈……”

    谢喻干笑了几声:“不早了,你快睡吧,我走了。”

    离开时的背影却有些踉跄和仓惶。

    魏陶姜有点懵,这人突然之间怎么了?

    她将那小小的印章翻过来,在底部隐姨辨认出一个隶书的“谢”字。

    这是谢喻的私章?

    还挺可爱,没想到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私章竟然是一只软软糯糯的小猫咪。

    魏陶姜莞尔,将印章收到了自己妆奁的最底层,藏在了夹层之中。这份礼物挺特殊,不过她应该不会有拿出来用的机会了,还是好好藏着做个纪念吧。

    ……

    正月初十。

    韩世昌熬了一夜,终于起草好了寄到青云城的奏报。

    他拿着奏报去寻谢喻,一进营帐却看到对方比自己还浓重的黑眼圈。

    韩世昌吓了一跳:“将军这是没睡好?”

    谢喻带着些颓丧的怨念:“没睡……”

    韩世昌莫名其妙。

    不过是抓住了以鲍荇为首的几十名蛀虫而已,对于军功累累的将军来说,值得兴奋到一夜未眠?

    他耸耸肩,兴奋就兴奋吧。说起来自己一行人在清泉逗留的时间太久了,此间事了,最迟这几日,除了要派一小支队伍押送鲍荇等人去青云城,他们其他人都该快马加鞭回西北大营了。

    他将手头起草的奏报递过去:“将军看看,可还有需要修改的?”

    谢喻接过来扫一眼:“没问题,写得好!”

    韩世昌就跟着催了:“那将军就赶紧誊抄吧,最迟明日便要送去青云城了。”

    谢喻内心是抗拒的,可是也知道韩世昌的书法有大家之风,他的那笔字却是比狗刨也没强到哪里去。圣上对他的字无比嫌弃也无比熟悉,这事偷不得懒。

    他老老实实接过来抄了,一边抄一边咕哝:“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去打一架。”

    韩世昌笑眯眯在一旁纠正:“那叫切磋,将军还是要注意措辞。”

    谢喻翻了个白眼,手下却不敢停。

    哼哧哼哧抄了一会儿,他到底是心头郁结,忽的起身去自己行囊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子。

    韩世昌看见那布袋子,脸色便是一僵。

    他做谢喻的副将已有六七年了,谢喻的重要之物放在哪儿,他有时候比谢喻还清楚。

    比如这小布袋子,里面装的便是谢喻的私章。

    但是说起这私章他就哭笑不得。

    果不其然,谢喻从布袋子中倒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端详半天,不死心地问韩世昌:“真的不像是老虎?”

    韩世昌面无表情摇摇头。

    这问题他已经回答过若干次了,奈何自家将军始终不愿意接受现实。

    事情还要从四年前说起。

    当时的谢喻已经是圣上亲封的一品军侯,在青云城也有着御赐的府邸。按照舆国的惯例,一品军侯可豢养亲兵六百名。

    但是谢喻除了回京述职,几乎常年都留在西北大营。

    而谢家军名义上是朝廷府兵,但更听的也是谢喻的话。

    他觉得没有必要,干脆便没有招募亲兵。偌大的将军府,便只住着几位洒扫的下人,还多是军中退下去的老弱病残。

    然后,四年前发生了一起震惊青云城的大案。

    将军府,被盗了。

    圣上亲赐的文玩古物、书画摆件,因着又不能充军费,谢喻觉着没什么用处,就统统堆放在青云城的将军府中。

    那么些珍宝,一夜间被偷了个七七八八。

    谢喻再觉得那些东西没用,那也是御赐之物,丢了可是重罪。

    他远在西北大营,都接到了圣上震怒的消息,麻溜地就滚回青云城请罪了。

    圣上是怒了,不光是恼怒这青云城守卫松懈,竟然让贼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空了半座将军府。更恼怒谢喻不争气,谁家一品军侯的府邸连个像样的侍卫都寻不出来?

    简直是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于是在圣上的威逼下,谢喻从谢家军中抽调了三百战力相对弱一点的士卒,皇帝又大手一挥,从皇家侍卫中拨出三百人给他,才凑成了这堂堂将军府的六百亲兵。

    平日里这些人抽出六十人轮班值守将军府,其他的便与青云城的守卫军一起,在城外大营同吃同住同训练。

    谢喻嫌人多,跑去跟皇帝哭穷,说他养不起。

    皇帝脸色铁青,狠狠将人踹了两脚后,还是忍痛从自己的私库中划出了这六百人的饷银。

    经此一事,朝廷上下都彻底看清了皇帝对谢喻的信重与偏爱。皇帝出钱给臣子养亲兵,简直是从古至今都闻所未闻。

    也有不少文官武官都看不下去,出于各种情绪,纷纷书表上谏。

    他们不敢说皇帝偏心,就一个劲弹劾谢喻恃宠而骄,无法无天。

    皇帝倒是也不恼,就淡淡摆出两个难题。

    谁要是有本事去西北大营统辖七万谢家军,守住西北国境数年不少一城,还能以每年几百里的速度扩张出去,他立马就撤了谢喻。

    武官们统统哑了。

    第二件便简单了,他可以不掏钱,那就请上谏的大臣领了守卫将军府的差事,确保以后再没有一品军侯府邸被偷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发生。

    要出钱出力,剩下的文臣们也跟着哑了。

    不过皇帝到底是看着自己私库狠狠少了一笔钱,肉痛之下看着谢喻笑呵呵的模样就来气。

    他干脆将人拘到宫里,勒令他三天之内刻出自己的私章,以后统辖亲兵、交接财产时便方便许多。

    谢喻傻了眼,在宫中对着一块木头仇大苦深地刻了三天,然后刻出来了一枚……

    咳……

    一只他自己非说是老虎的猫。

    皇帝对着那只似猫非猫的虎嘴角抽搐,实在没脸将这东西送到尚工局去。

    他扶着额头,无力发问:“你刻什么不好,刻只猫当私章?”

    救命,他亲封的一品军侯、护国大将军、舆国堂堂战神,私章拿出去竟然是只猫?

    谢喻弱弱反驳:“这是虎呀,是虎呀……”

    看着皇帝看他的眼神愈发不善,谢喻倒是理直气壮:“臣一个半吊子文盲,哪里见过什么印章?臣接触最多的就是虎符,这就是根据虎符的样子雕刻的嘛?”

    说完还自己将私章又拿到面前仔细看了看:“不像吗?我觉得挺像的啊……”

    “闭嘴!”皇帝忍无可忍。

    虎符是何等威风之物,要是刻成这般模样,他这个皇帝不用当了,去跪皇陵跟列祖列宗请罪吧。

    他心里过了好几遍气,心想这是谢喻,不是旁人。

    也就是谢喻了。

    他无力地把私章丢给谢喻:“自己送去尚工局,看他们能不能给你再改一改。”

    谢喻笑呵呵捧着私章走了,到尚工局之后却是再三强调:“别改,就按这样子刻。”

    说完之后还要寻求一句肯定:“本将军刻得不错吧?”

    尚工局那群人,哪里敢说个不字?

    立马违心地表示简直是神来之笔,这印章拿出去绝对是普天之下独一份!

    谢喻热泪盈眶,一时将尚工局的师傅们引作知己。

    尚工局的人受宠若惊,在请示过皇帝后,特意将谢将军的私章铸成了黄金小印。而谢喻自己刻的木头原版,就留在了他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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