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仲春时节,一场朝雨刚刚收山,薄雾笼罩了长安城,如同谁的愁思。

    沣河边的垂柳已发出新芽,细枝随微风轻摇,唤醒跳河被救的姑娘。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是庾乐睁开眼看见入目之景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然而等她清醒过来后才猛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她选择的自杀之地。

    很快她就明白,这里是她的故乡。

    只是这方天地与她记忆中的故土并不完全相同,这里有种古老陈旧的感觉,像是走进了历史。

    “我这是如愿在跳江后来到李白的世界了吗……还是说,我穿越了?”

    庾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像唐制汉服。她走到河边,借着水中的倒影看见自己有些散乱的发髻,也是唐朝的样式。

    她直起身向远处的河岸边瞧了瞧,有两位年轻娘子正在打水。

    “打扰了,麻烦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朝代?”

    二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看向她。

    其中一位戴着头巾的娘子道:“这不是方才落水那位小娘子吗?多亏有位少侠路过,将你救了上来。”

    一旁簪着木钗的娘子说:“你这小娘子好生怪异,怎会问如今是什么朝代?这是开元二十五年的大唐。”

    开元二十五年?也就是说现在的皇帝是唐玄宗,李白这时36岁,她还可以去见见他!

    庾乐心中暗喜,接着问道:“那这里可是长安?”

    戴头巾的娘子答:“是啊,此处是沣河。小娘子,看你衣着打扮,应生于城里有钱人家,你说能有什么坎儿过不去,怎会想不开要跳河。

    “瞧你这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怕是要着凉。我姓周,这是我阿嫂,姓孙,我们家就在不远处,不如你先跟我们回去沐浴一番换身衣裳,不着急的话吃些热汤再回家?”

    庾乐感激道:“那便多谢二位娘子了,我来帮忙打水吧。”

    两位娘子的家的确很近,不多时便到了。

    是一座带院子的小屋,门前有菜园,院里养着几只鸡。上房门口卧着一只小黄狗,庾乐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声向它打招呼。

    “小娘子快请进屋,我阿兄不在家,”说到这里,周娘子露出伤心的表情,叹了口气,“家里只有我和阿嫂,你不必拘束。”

    庾乐忍不住问:“令兄可是出了远门?”

    孙娘子抹着眼泪道:“我夫君上月进城买东西,谁知一去不回。我同阿妹打听找寻了好几日,全无音讯,便去衙门报了案。听上官说近来失踪了不少人,不知是何因由,如今也只好在家里等消息了。”

    庾乐连忙道歉:“抱歉,让两位娘子想起伤心事了。”

    孙娘子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无妨,小娘子见笑了。先去挑件衣裳吧,小娘子纤瘦,我的衣裳你穿想必会有些宽,不如让小妹给你看看她的,我去准备热水。”

    “好,小娘子请随我来。”周娘子向孙娘子点了点头,带着庾乐进了一间屋子。

    这一家人虽住在城郊,看起来却并不是穷苦人家,家里不大但布置得很是干净温馨,一应家具应有尽有,倒像是特意隐居于此的。

    庾乐素喜蓝色,便选了一件浅蓝色的衣裙,又由周娘子领着进了洗浴室,两位娘子为她准备妥当后就出去了。

    洗浴完毕庾乐顺手把脏衣服洗了,换了衣裳出来,周娘子为她梳了一个简单松散的发髻。

    孙娘子端来热汤和饼,庾乐站起身致谢:“多谢二位娘子,小女已打扰多时,蒙您照顾,实不敢再麻烦了。想来家中仍在寻我,不便多留,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向热心的两位娘子告别后庾乐向城中走去,想着既然她回到了家乡,会不会现在的家也和之前是同样的位置?

    这时太阳出来了,天空中飞掠几只小鸟,远远路过云层。

    她特意避开树荫走在阳光下,好让头发干得快些。

    关于这个世界,庾乐是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

    穿来之前,她选择结束生命的地方是斯洛文尼亚。那里是她梦想与自由的起点,她希望那里也是她浪漫和自我的终点。

    她已经对生命没有什么眷恋,可她没想到,她不仅没有死,反而穿越了,还穿到了盛唐。

    是因为她这一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和她视为信仰与启明星的李白生在同一个时代,所以才被送来了这个世界吗?

    无人可以作出回答。

    晨风拂过,带来雨后泥土的清香。长街上人群热闹扰攘,鼎沸的人声遥远听来与千余年后别无二致。

    只是终究不是同样的一城人。

    但这个世界有李白在,所以对她来说,一切都一定会很好。

    循着午时的三百下鼓声,庾乐来到了刚刚开市的西市,她曾经的家就位于这一带。

    沿街行走,能看见绢行、大衣行、秤行、当铺、饮食店、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庾乐边走边想如果遇不到她在这个世界里的家人应该怎么办,正好路过一家酒楼,名叫太白酒肆。

    “有点后悔刚才没吃点东西了……想必这家酒楼的老板也是李白的粉丝,我进去背首《将进酒》或者画张李白的画像什么的,老板一高兴请我吃顿饭也不是没可能对吧?”

    这么想着,她抬脚走了进去。

    谁知她刚准备找小二哥问问可否一见他们掌柜的,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着太白兄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太白兄!快出来,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讲!”

    庾乐赶紧拽住他,问:“郎君方才叫的可是这家酒肆的掌柜?”

    “是啊,小娘子可也有事找他?”

    “请教掌柜的尊姓?”

    “他姓李。”

    庾乐不敢置信:“他是李太白?”

    “然也。”那位郎君笑道。

    “太好了,不知郎君可否带我去见他?”

    “当然!太白兄素以行侠仗义乐善好施闻名于长安城,听说早上还见义勇为救了一位投河自尽的小娘子呢。因此常常有人来拜访他,想必娘子你也是慕名而来,不过若是想嫁给他恐怕是不行了。”

    作为一个敏感的创作者,随时随地收集奇闻轶事早已成为职业病,饶是现在换了一个世界的庾乐也依旧改不了爱吃瓜的本性:“怎么说?”

    那郎君神秘一笑,伸手向后门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待会儿我同太白兄说时,娘子自会知晓了。

    “对了,某姓曾,名曦,晨曦的曦,字明日,请问娘子芳名?”

    庾乐沉默片刻:……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你信吗?

    只好说了笔名:“郎君唤我予乐就好。”

    不过这位郎君的名字倒是让她想起了她在现代时喜欢的演员,虽然少了一个字,尾字也并不相同,但也顿觉亲切。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在这个世界里的运气好像还不错,至少远远好过之前。

    如果能一直这么好运的话,在这里开始新生似乎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跟着曾曦进了后园,庾乐才知道这座酒肆的前半部分原来只是冰山一角,而后面,别有洞天。

    此刻她又一次想起了杜丽娘游园时的感叹: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是在现代见不到的春色。

    姹紫嫣红自在开了满园,阳光跳跃于花枝间,树上鸟雀吟唱,几间排列并不整齐的屋子掩在花木扶疏后,风吹过时隐隐可见。

    这里,万物都自由。

    奇怪,只是一个院子而已,庾乐看着却不禁湿了眼眶。

    她懂这座园子设计者的意图,而后者也一定会懂她为何感动。

    一人自繁花深处踏着斑驳碎影而来,高高束作马尾的青丝与月白色衣衫随风轻动,腰侧一把白玉佩剑。

    头顶叶间闪动的阳光令他的眉骨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唇角微微上扬,含着一抹颇为不羁的笑意。

    庾乐几乎是看见他的一瞬间就确定了他就是这座园子的设计者。

    自由随性,慵懒松弛。

    但,他应当并不是李白。

    “明日兄,你又找我何事?每次都专拣我写诗的时间来,你成心的?”

    那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增添了几分生动的色彩。

    “对不住了太白兄,这次是真有重要事情。”曾曦笑着迎了上去。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真是信了你的邪了。说吧,何事?”

    “不急,这位予乐小娘子来找你,”曾曦转身介绍庾乐,“我看她与你年纪相仿,想是你的追求者,正好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同她也算得上有关,便带进来了。”

    那人看见庾乐后明显愣了几秒,迟疑片刻,说:“娘子可曾回过家?”

    庾乐想起早上周娘子所说的救了她的少侠,便道:“莫非早晨是郎君救了我?”

    身前人点了点头,示意她和曾曦在石桌前坐下。

    “多谢郎君相救,”庾乐道,“我确实不曾回去。方才听曾郎君唤你太白兄,可我看郎君并不很像是我所知晓的李太白,不知郎君的‘太白’是哪两个字?”

    曾曦抢先道:“国泰民安的泰,白璧无瑕的白,这便是泰白兄的字,他名为司砚。泰白兄喜好李白的诗,因此取了这个小字。”

    说罢爽朗一笑:“原来庾乐娘子寻找的并不是泰白兄,而是李白啊。抱歉,我误会娘子了,娘子千万勿怪。”

    庾乐笑笑,心里道:“原来如此,他竟也喜欢李白,同担啊!感觉他好像我喜欢的那个演员……罢了,也许是错觉吧。”

    这时李司砚说了声失陪就向前院去了,很快又回来,抬手拍了一把没个正形跟庾乐瞎扯问她可有婚配的曾曦:

    “你要说什么就快说,说完同我一起送予乐娘子回家。”

    曾曦这才正经了点,道:“泰白兄你还不知道吧,我像往常那般一大早就去你家找你一同去沣河畔练剑,结果你居然先去了。

    “这可真是少见,平日都是我硬把你拉起来的,怎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一高兴就坐下来喝了碗茶,就听你阿耶和阿娘说什么……算算时间也该为你操办婚事了,你说这事儿大不大?我比你还长两岁,我都没议亲,你如何能先于我?”

    李司砚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无语。

    庾乐就快绷不住要笑出来了。

    “泰白兄你怎的不说话?”

    “……我知道了,多谢明日兄告知,”李司砚咬着牙对曾曦笑了一下,向庾乐道,“予乐娘子,走吧,吃点东西,方才我已叫人准备好了。”

    曾曦在二人身后大声说:“泰白兄,你为何这般平静,你不应该立刻回家向姑父姑母表明你不急着成婚吗?不是,你这反应不该是这样啊泰白表弟……”

    三人在曾曦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到前厅坐下时,一位衣饰华丽的娘子冲进了酒肆,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

    李司砚起身迎客,那位娘子却越过了他,急促地跑向刚刚拿起一块胡饼的庾乐,将她抱进怀里,顷刻间泪如雨下:

    “乐乐!你怎么就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了呢,阿娘同你阿耶还有小妹都找了一上午了,可找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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