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允禾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是顺平五年,姜允禾刚领兵在岭南打了一场胜战,还没来得及庆祝,突闻漠北三城失守,父亲叛国身死的消息,她匆忙回京面圣。

    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威严肃穆的天子负手立于金銮御座前,目光难掩雍贵凌厉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赤胆忠心,他姜映南忠的当真是朕吗?”

    那声音透着股压抑的怒气和森然的寒意,姜允禾心口一冷,霎时也明白了几分。

    悬着的那颗心突然坠落,姜允禾抬头直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扬声开口道,“成和二十四年,猎宫失守,姜帅为救尚是幼子的陛下,身负重伤,昏迷数日未醒;顺平元年,先帝驾崩,天下无主,却逢岭南起义,宸王府惨遭屠戮,上京陷落,姜帅率三千骑兵,自南疆千里赴京,灭反贼,力保陛下登基;顺平二年,边塞战事告急,姜帅领兵四处征战,平定祸乱,稳固朝政。”

    “如此,仍算不得忠心吗?”

    “姜帅率两万精良在漠北平叛,血战三日,全军覆没之际,援军仍未赶到,漠北三城接连失守,紧接着就是一封姜帅写了几句妄悖之言的信被送到了陛下手上,难道您就没有半点怀疑吗?”

    “末将自幼以父兄为榜样,虽是女子,但立志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为臣,姜家上下忠义,从未有过二心。可陛下,难道您就如此容不下姜家吗?”

    接连几句质问,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撕破了平静肃穆的伪装,厉声怒斥道,“姜允禾,住口。姜映南投敌叛国致漠北失守,妄发不忠不义之言,朕念往日情分,未株连姜家,已是开恩。”

    姜允禾沉默良久,无言以对,终只是冷笑一声,讽刺道,“末将斗胆问一句,您这么做,就不怕忠臣寒骨吗?”

    几天后,姜允禾尚未等得父亲冤情昭雪,一纸宣她入宫为妃的诏书突然降临。

    她自然明白圣旨的意思,这是在逼她交出兵权,唯有她进宫,姜家众人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这位心机深沉的皇帝陛下,不知从何时起对姜家埋下了忌惮的种子。

    时至今日,种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只要有一件事作为导火索,就能立刻瓦解他对姜家的所有信任。

    自古功高震主者,终难善终。

    姜家那些所谓的荣耀和功劳,只会像一根扎在心底的刺一样,功劳越高,刺便扎得越深,让他更加忌惮和猜疑。

    人心向来可怖,更何况如此高位之上,又有几人能守得初心。

    战场上尸骨成山,多少将士骨销泥下,不复人间,英雄在诏书上不甘低吟,终也比不得保他皇位无虞重要。

    姜允禾心口猛地一抽,一阵入骨的寒凉自心脏传至四肢,身子也不住地颤抖。

    前来传圣旨的宦官佝偻着身子,看她迟迟没有反应,谄笑着开口提醒,他的嗓音尖细刻薄,分外刺耳,“姜姑娘,这样的殊荣,您可是第一位,快接旨谢恩吧。”

    殊荣,这算哪门子殊荣,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她胸腔中升腾、燃烧。

    将军即便是死,也是要为家国而战,死在沙场上。

    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子吗,哪怕立了再多战功,哪怕如男人般拜将封帅,也要经受这样的折辱吗?

    一纸诏书,入宫封妃,过往种种便全部化为乌有。她是不在乎什么青史留名,可于她而言,入宫比死还要痛苦和屈辱一百倍,一万倍。

    若是父亲还在,定然不会让她受这个委屈,可如今的姜家,母亲郁郁在床,兄长在工部的职位也被架空,沈淮安远在北疆,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以往交好的达官贵族对姜家也都避之不及。

    她除了接旨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姜允禾跪下接过圣旨,言语恭敬,声音却是透着股切冰碎玉般的冷意,“末将接旨,皇恩浩荡,谢主圣恩。”

    再一转,到了入宫前的那一日。

    姜父的事情仍是无甚进展,姜允禾一筹莫展,静静的坐在一片死寂的院子里。

    恍惚间,她看到院子里的那棵合欢树旁站着一个男人,他容貌和身形都很模糊,身上穿着尚未换下的铠甲,发丝凌乱。

    那男人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冷声开口,“姜允禾,我算什么?我们又算什么?”

    明明是在质问她,却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姜允禾反应过来这男子是谁,怔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许多话在心口百转千回,最终出口的却只有苍白无力的四个字,“皇命难违。”

    眼泪即将夺眶,不想被他看见,她倥偬转身。

    风尘仆仆,原是所爱之人归来,可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浓妆淡抹,千娇百媚,不能与他相守。

    再后来,她入宫为妃,在后宫那一方小小院子里一呆就是五年。

    她和沈淮安自那日合欢树下一别,就未再见过。

    所谓合欢,原是悲离。

    一晃四年过去,顺平九年三月,沈淮安从西疆回来,皇帝因他平叛有功,将他擢升至正二品神武大将军。

    不到而立之年,已有如此军功,比之当年的父亲还要荣耀。

    听说皇上要给他赏赐,他却只求了个封号——允安,还主动请缨驻守漠北。

    允安,允安,允禾平安。

    顺平十年的除夕夜,宸王程岚生死而复生,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谋反。

    姜允禾终于再一次见到沈淮安,他查清楚了当年的真相,要带她一起去漠北。

    可姜允禾却突然身死。

    /

    “阿嚏,阿嚏。”

    鼻尖传来一阵痒意,姜允禾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碰触到的东西触感微凉,毛茸茸的,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这些感觉还如此真实?

    睁眼去看,先入目的却是一树合欢花,满树枝头像是顶着一个个轻盈的流苏纸扇,微风吹过,流苏也随之起舞,带来丝丝缕缕的甜香。

    “小姐,今天怎么醒的这么早?”

    不远处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姜允禾闻声扭头去看,竟然是她在姜府时身边的丫鬟纤凝。

    可纤凝早在她入宫前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莫非她又是在做梦。

    “纤凝,你怎么在这?”

    纤凝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走到她的跟前,“小姐莫不是睡懵了,还在梦里没醒呢。”

    这不是梦吗?

    姜允禾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把,那痛意也十分真切,不像是在梦里。

    她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还吐了血,浑身都疼,但现在却好像没有那些感觉了。

    突然想起自己死前的祈愿,她脑中闪过一个及其荒唐的念头。

    “纤凝,我现在在哪啊?”

    “这是姜府的合欢苑啊。小姐昨个说院子里的合欢开得好,非要躺在这合欢花树下睡午觉。”

    “那现下是何年何月啊?”

    “成和三十年六月初五。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睡一觉起来连时间都记不清楚了,不会真生病了吧。”

    “前几日,听说定国公府上的小姐一觉醒来像是忘了许多事,也是连年月都记不清了,吵吵嚷嚷着要出门。定国公夫人便带她去兴国寺上香祈福,从寺里回来后倒是好多了,不若,改明让夫人带小姐也去那兴国寺一趟。”

    姜允禾心中有所思量,没注意听纤凝说的话,随口应道,“纤凝,我没事,不用告诉母亲。”

    死而复生也好,大梦一场也好,总归是上天待她不薄。

    一觉醒来,她还是那个千娇百宠,有父兄护持、母亲疼爱的姜家小姐。

    以往种种就像是做了一个疲乏至极的梦。

    大梦初醒,一切都并未发生,一切都还没失去。

    她轻轻捻着手中的那朵合欢花,合上双眼,前世的种种一幕幕闪过,心中却是难得平静。

    合欢,合欢,只愿此生我们无悲离,只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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