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将往事与虚咸讲来,虚咸闪动着那双竖着的眼睛,未作深思即刻反驳:“神族叛乱与巫祖何关,再说此巫祖也有可能非我族巫祖。”

    不怪虚咸不信,曾经当他将那个名字说出时,整个九州的百姓亦无有信者,那些口口声声说着要招他做女婿之人,将手中的烂菜叶、石头仍在了他的脸上。

    再深邃的眼眸也装不下当年的冤屈,如今高阳的心中只剩茫然,他道:“巫祖何人也,其真实身份恐怕国主你想不到?也不敢想?!”

    “谁?”虚咸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阳咬牙吐出四个字——“先神之神!”

    “那这便更不可能!”虚咸不可置信道,“先神之神何许人也,洪荒万载,众生或有不识不敬你天地共主之辈,却无人会不知不敬先神之神。那个创造历化之法,打开神族晋升之门者,怎可能以咸巫之术蛊惑人心,制造“猪虏”为祸苍生,搅得九州风云动荡?”

    “是啊,先神之神何许人也!照你之言,有人见过他的真面貌吗?人身蛇相是他,千头万臂是他,雌雄同体也是他,万千化相,就是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为何不能是巫祖呢?为何不能是那个造了神却也想毁灭苍生之人呢?”

    “不可能,你胡说!你胡说!”虚咸兀自辩解着,仿佛他要说服的不是高阳,而是自己般。

    高阳反倒镇定了起来:“是也好,不是也好!即便三百年前,我亲手将之诛杀,但千万年来,他也从不曾真正消亡过。现在,不知又已变成了何人?苍生,不过是他鼓掌间的一枚棋子罢了。”

    “小高阳,你也不过是我玩弄的羔羊而已!”

    谁人知晓,这阴鸷狠厉的声音,如鬼魅般折磨了他三百余年,使得他屡屡想起,都会不禁失神。

    “帝君?帝君?”虚咸的声音传来,他才从沉思中惊醒。

    整理了下心绪,高阳继续问道:“那利用摄灵而神体大成者与普通历化者可有区别?”

    虚咸凝神:“并无差别,这就是其吊诡之处!”

    “哦?”高阳发出一声质疑,“既然你知晓,说明除你族之人外,已经有人用过此术?”

    “哎!”虚咸边说边摇头:“实不相瞒,几百年前,我族出了一名叛徒,将其盗取。”

    高阳眉眼一抬,眼神中透着王者的不怒自威。

    这简单的一语,却预示着事态远比他所知的还要复杂许多,神族中藏着多少阴暗与危险,他无法估量。

    “他是谁?身在何处?”高阳急忙问道。

    “此人是我胞弟,岁辰小我许多,长相也与我不似,在茫茫人海中估计难辨。不过,当初偷盗摄灵秘法时,杀了十几名族人,被封印的阵法所伤,应该受了血蛊影响。”

    “那会如何?”

    “手臂上有一条很深的蛊虫印,约莫一掌长,会吸宿主之血,如不想血尽而亡,便要用人血来喂养,时日越长,喂养越多!”

    高阳注视着虚咸,眼神中满是愤怒之意。

    虚咸脸上多了几分愁楚,对高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命葬送他手,而我等竟坐视不理,是吗?

    “事实上,吾孙一直在外暗中找寻此人,但始终未有消息,且竟连他也失踪了。孽债,这便是我族之报应吧!帝君,如日后您有机缘见到吾孙,烦请将巫常氏之事转告于他,但让他勿要报仇,好自活着,就算是留我族一脉吧!”虚咸语中哀怨难抑。

    “敢问令孙高名?”

    “巫常氏姜榆。”

    “高阳记住了。”

    “多谢帝君。”说罢,虚咸竟是行出一礼。

    “这就是你族从登葆山搬到相公岭的原因?”高阳继续问道。

    “是。只要摄灵术泄露,定会被天下之人僭越,为巫常氏带来无妄之灾。所以我便率领族人迁移到此风水甚佳之地。”

    “在此之前,九州并未有关于摄灵术的传言,说明那盗窃之人也未将之公开。从他或者修习者身上找寻,想来不易。”

    “哎!都是老朽的过失,我巫族数千年基业竟毁于我手,我如何有脸见先祖?”

    “世事皆是因果相缠,巫祖谅必也想到过有今日,国主若是已尽力,不必太自责。”高阳凝了下眉,故作宽慰道。

    “哎!”虚咸眉间愁色更浓。

    高阳见他欲言又止,似有未尽之话,更加留心,问道:“那你是怀疑,这次的凶手是因为摄灵术而来?”

    “这,这是老朽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但请帝君放心,”虚咸斩钉截铁道,“此术藏于我族祭塔之中,外人绝对得不到,尚算安全。”

    “嗯!”高阳从嗓子深处发出一个极低的声音,他心中已有一个推测,目前看来事情绝不止这般。

    虚咸吞吞吐吐的模样,说的话必定不能全信,如今他在历化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大意。

    高阳正思量间,耳边传来一句让他莫名的话。

    “所以,这便是你的选择。”虚咸突然问道。

    高阳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虚咸:“你知道什么?”

    虚咸却不语,还颇有所思的看着高阳手脚上千般血丝。

    过了少许,他才开口道:“要是我没猜错,帝君如今这番模样,莫不是与先神之神大战后神体不复,便也选择了历化。”

    “不瞒国主,正是。”

    虚咸脸色凝重:“退病劫和脱骨劫,一次两劫共体,历化之人需承受双倍噬心、灼骨之痛,当骨头与血肉分离的瞬间,从外看不见一滴血,但你的体内却已生生撕裂开来。而你,而你想要七劫加身,做这万古第一人。”

    “不入局,怎能破局!”既然已经被对方看破,高阳也不隐瞒,目光灼灼回道,“高阳之目标不只是要除掉先神之神,还要破除历化。”

    “帝君想让这世间不留一个神?”虚咸为之震惊,大抵是他也不相信有人可以做到,迫不及待地追问,“为此,不惜除掉你的血亲、手足、至交?”

    “高阳之命亦在此中!”他的语气哀恸而沉定,“总得有人去做,为何不是我?总会有人功成,又为何不是我!”

    一语毕,高阳王者之气临身。虚咸虽已是魂灵,但他眼中泛出些不同的神色。

    大道争锋,逆者唯他一人!

    虚咸沉思片刻,道:“我活于世近千载,未见过有你这般心系天下之人,对苍生如此,我便信你亦会对我族之仇如此,我临死之前,便助你一道,也算出一份微淼之力吧!”

    “国主……”高阳见他神色颇为异样,有了防备之心,但他话还未出口便被虚咸接了去。

    “休要拒绝!”

    虚咸的身影随之腾空而起,带动树叶漫天纷飞。他运集功力,在空中飞身转体,双脚朝天向高阳倒立飞下。

    一股巫力从头顶瞬间侵入高阳体内,冲至丹田,游走全身,将他的经脉连通。

    惊痛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传来,高阳发出一声可怖的尖叫,吓得树上栖息的鸟儿四散逃逸。

    那原本被撕裂的骨肉开始一丝丝接续,感受到了体内的灵力波动,他明白,这不是巫术的疗效,而是历化的征兆!

    他为之欣喜。

    可就在这时,他的双眼怒睁,他看见了虚咸手臂上的异样,那里出现了一条血蛊,正朝着他的血脉涌来。

    果然,他的目的不存。

    洞悉了虚咸的图谋,语带斥责,却毫不意外地道:“你大可以明着杀高阳,为何要施法暗害?”

    “帝君,老朽也是迫不得已!”

    “这是何蛊?”高阳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

    “生死蛊!”

    “生死蛊?看来是非要让高阳与令孙姜榆绑在一起了,姜榆死,本君亦不能活?”

    “只望帝君能护吾孙一命。他若不死,此蛊对帝君并无影响。”

    “好个心思!”高阳不啻道,“可笑,高阳说过你族之血案自会查明,你却还以一己之私,欲妄加此责予吾身,本君绝不受人挟制。”

    又活一世,现在的高阳已非三百年前,他既然以翦天为己任,就绝不会把自己的性命绑于一人之身,更何况现在那人也威胁不到自己了。

    虚咸却是不管不顾高阳之言,继续强势将巫蛊传向高阳。

    “虚咸作孽之深,绝不能断了巫常氏一脉,此事即便你不答应,老朽也不可不做!”

    “哼!怕你没这个本事!”高阳的嘴角扬起一股蔑视的笑。

    虚咸双目鼓睁,见蛊虫在高阳的手腕上来回盘旋,始终不能入体,急地问道:“为何?”

    高阳的笑声给了他答案,他有些诧异:“双劫共体,你历化了!”

    虽是明白了缘由,可他狐疑更甚:“不对,不对,退病劫对巫蛊也不会有影响,你体内潜伏着一股滔天的灵力,你骗我!”

    滔天的灵力,高阳只觉这句话滑稽,若是真有,他何至于这么辛苦的历化?

    他确定,十余年前自己重生,便是与凡人无异了,而且面容也完全变了样,哪怕以前与他最亲近之人见他亦是不认识的。

    他不再答虚咸之话,灿声大笑起来,随之气韵汇聚周身,向外散射出巨大灵光。

    缥缈中,一个人,如一株参天大树破土而出,他伸展周身,挡住虚咸贯入的所有巫力,慢慢挺直,气流在他的胸口盘旋,最终从身上猛然喷发,散入长空。

    浩荡尘世一夕间,匍匐后土数百年。高阳仰天一呼,帝君重振归来。

    虚咸被击飞数百米,血蛊瞬间消失,他从空中跌落,气运终结,再无力支撑形体,原来半隐的身体如尘雾悬空。

    弥留之际,他反倒大笑起来:“千般恨,恨千般,巫常氏之灭,皆是虚咸我咎由自取!”

    高阳从浩荡的气蕴中向他走去:“你这般心机,看来巫常氏灭族之恩怨必与你有关,本君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讲来!”

    “糊涂,是老朽糊涂!”虚咸的一缕残魂跪倒在地,“帝君,虚咸此生做了诸多错事,死有余辜,只望您,您护吾孙……”

    曾经的一国之主,在他心中,灭族的冤仇还不如姜榆一人的安危重要。

    抓到了这层关键,高阳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名叫姜榆之人,身上定背着一件足以伤他性命之事,否则虚咸也不至于此。

    面对虚咸的哀求,高阳惟余悲叹,他转身扬长而去,落下一句话音:“九州风波恶,四海乱云穿。你族之灭,不过是又一轮乱世之渊的肇始而已!”

    声音在密林中回荡,无悲无怨,高阳向着天光的裂缝处行去。

    今后这个孤零的身影将求索于大道,独向晨昏,生死不问!

    然而,世人纵有万千无奈,天色仍会渐明,一瞬沧桑即忘。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高阳脸上,他感受着这份快意,闭上了双眼,任由身子倒去。

    伴着大地、阳光和晨露的芬芳,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又回到了若水镇的长街上。他拉着一个中年人的手,那人样貌模糊,他却知道那是他的阿爹。

    阿爹还活着,阿爹竟还活着。他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慌忙看向自己,原来梦中的他也不过是十岁孩童模样。

    他与阿爹二人如往常般,干完农活,将牛羊喂饱。回到家中,只见阿娘已备了一桌好菜,父子俩端起碗来便大口开干。

    他吃了两口听得阿爹道:“跟你阿娘说下,拜托她以后不要做这道猪鼻拱啊!”

    高阳刚将一块肉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细嚼,就被阿爹下了任务。他一脸苦相,竟如刀架在脖子上般。再看阿爹的表情,比他还要哀怨悲惨几分,两人一会儿眉来眼去,一会儿横眉怒对,仿佛蓄谋着滔天大事。

    “这可都是为了咱父子俩的将来着想!”他阿爹比了个拜托的手势,一脸央求道。

    高阳的小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才道:“阿爹,阿娘做饭最是辛苦,这盘最好吃的猪鼻拱是不是要留给阿娘呢?”

    “着实……”

    阿爹正要开口,传来阿娘的声音:“特意给你二人做的,必须给我吃完!”

    高阳挠了挠头,见小花招被阿娘识破,无奈地摊了下手。

    谁料阿爹拍了拍他的肩,朝着厨房的方向喊道:“高阳懂事,知道要将最好吃的菜留给阿娘,如此孝顺,实在难得,作为阿爹,如何舍得与你抢,这道菜便全给你了,多吃点!”

    “阿爹!”高阳听到此话,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眼中满是委屈。

    一碗猪鼻拱端到眼前,阿爹继续道:“好儿子,大局为重!”

    高阳接过,像是自己养的小猪仔吃食那般将之一一“拱”入嘴中,他又一次体会到阿爹为这道菜取名的精髓了。

    当高阳撇着嘴将它吃完时,他已收起了委屈,脸上竟是换了一副表情。

    不仅不怒,还极尽温和地道:“阿爹不想吃的东西,以后就由高阳来吃,阿爹不想做的事,就由高阳来做,阿爹不想挨的骂,就由高阳来挨。”

    “啊?”他阿爹大张着嘴,一口菜愣是没咽下去,想是因为高阳的话有了触动,虽是纳闷,却抵不过高阳脸上挂着的诚挚笑容,狐疑道:“嗯,我儿孝心可嘉!”

    高阳顺势露出一个更加乖顺的笑,对着阿爹扬了扬头,看着桌上的酒坛,贪吃地抿了抿嘴。

    “哦,原来……”阿爹这才会意,却不得不顺高阳之意。

    “这碧玉春,不管我酿多少,都不够你阿娘送人,每天只给我留这一小口,你只准抿一下。”

    高阳接过阿爹递来的酒,迫不及待拔掉筛子。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那一坛酒便见了底。

    “臭小子,你,你~”

    “儿子可全是为了阿爹着想。阿爹不喝酒,便不会被阿娘骂了!”高阳稚嫩的笑声回荡在院中。

    “怎么不为你阿娘着想?”

    高阳有些醉意,跑去将从厨房出来的阿娘一把抱住,靠在她怀中,柔柔地唤着:“阿娘,阿娘~”

    突然,他怀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转头,见矮桌上趴着两个人,竟是阿爹阿娘的——

    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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