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与鬼火的这段旧事要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因为一见到她就火大,所以给她取了名字叫“鬼火冒”。

    鬼火冒口中的阿唤乃是有“三千战甲,未尝一败”之称的“打头将军”。

    话说当年阿唤协助高阳征战,历经三千战役,每次出征都有不同的战甲随身。无论是红飞翠舞,还是佩紫怀黄,她都能让战袍成为沙场的一道风景。

    穿之有时美轮美奂,有时英姿飒爽,有时豪气干云,碧鬟红袖的娉婷女子却是杀伐果毅的不世战神。

    她本是彤鱼氏一员,其族居于东海之滨,世代肩负帝君守护之职。守护者与帝君之间有缔命结,不能有儿女之情,否则守护者会受烈火焚身之累。

    高阳和阿唤识于少时,数千日同桌共饮,数千次同生共死,若说全然没有心动才不合常理。

    但情不知所起,何人,何时?结果便是阿唤受到鬼火骚扰,受焚身之痛。

    高阳得知此事,想方设法将鬼火引渡到了自己身上。但凡他想念阿唤,这鬼火就会出来捣乱。

    难以想象,作为天地共主,当年英姿不凡的高阳一副被熏成焦炭脸,衣衫不整,乱发如鸡窝的模样,是何等狼狈?后来,他和鬼火冒有了“深交”,研究透了她的作战方针,有了应对之策,才不至于像起初那般不堪。

    而今看来,高阳有反制计,鬼火冒有过墙梯。她也在不断研究和改进“对付”高阳的方式。

    高阳听见鬼火冒那么说,摇了摇头:“你练这卖艺的把式也能说为了我好,难不成是要我感谢你!”

    “那倒不用,自从你开始历化,我们这不有好久没见了。”

    高阳斜眼望着她,心中暗暗惊讶,为了探她的底,高阳直接戳穿道:“你一个阴魂,竟然一眼能看出我在历化?”

    “我,好歹活了千万年了!还是历化诞生的见证人呢!”

    高阳瞥了他一眼,不语。鬼火冒见自己被小瞧,很是不服:“历化有七劫,七次生死关。能历一劫者,都是当世有造化之人。经七劫者,便可取代先神之神。”

    高阳见她上钩,趁势追问:“取代先神之神,他可是创造历化之人,真能被取代?”

    “也许历化就是个火坑,他故意挖了坑,让人跳下去取代他,也说不定。你没想过?”

    “是吗?”高阳凝思,“正好,火来土掩,顺便把他一起埋了。”

    “咳!”不知道是不是高阳的话太夸张,鬼火突然一个喷嚏打出,火苗急蹿,从高阳的手心落到地上。高阳捡起挣扎的鬼火,实际上她已经成了蜡烛大小的火苗。

    “你可知道历化最难的是哪一关?”鬼火声音微弱。

    “不用你说!”高阳沉声,胸口好像被一团浓浊的郁气堵住了般。

    “不让阿唤因你而死,这便是我存在的意义。”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雪,高阳的眼中也蒙上了一层白雾,心中似空了一块。

    他拿出腰间挂着的碧玉春,边走边啜,耳旁响起几句诡异的歌声。

    “心慌慌,眼泪长,流不尽,红尘忘;人晃晃,命不长,苦无尽,魔当道……”

    当然,鬼火绝对认为自己是在唱歌,只有高阳觉得她在“鬼叫”。

    有段时间,她习了一手鬼吼鬼叫的功夫,声音时而男,时而女,时而哀怨,时而狂嚣,时而像老鼠嘶叫,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夸歌声了得。

    听了鬼火的唱词,高阳心生好奇:“你竟敢背后非议血狱香尊?”

    “他算个屁啊!碰到他,我照烧不误。”

    “……”

    一群寒鸦飞过,树林中的人影走远。在人影背后,擦身而过的地方,金光点点。

    只见那名青衣女子在金蚊的指引下,来到高阳与鬼火的战场。却是不见人,不见火,甚至连打斗过的痕迹也不见。

    “看来你们的主人无事,且安心去吧!”女子对着金蚊轻呼了口气,那灵物在空中竟绕成了一个心形,逗得女子嫣然一笑。

    此时,鬼火已消失,高阳的身影在林中渐行渐远。莫名间,他有股很想回头的冲动,一时情绪上涌,仿佛期待着什么。

    转身——

    鸦过无痕,倩影无踪。

    很快,高阳回到镇上。虽已是夜半,长街之上的碧玉春,仍开着门,留着灯,摆着一桌好酒好菜,等着一个人。

    “别紧张,小黑豹。不过就是脚踝扭伤而已,小事情!”

    “小瞎子,你莫不是傻了,我不叫小黑豹,我是你小六哥,而且我也不紧张。”

    碧玉春酒坊内,一张酒桌旁,小瞎子正托着小六的脚狠狠揉着。

    方才小六扮演“先神之神”,两人打斗太激烈,他倒下装死时不慎扭伤了脚。

    小瞎子此刻正要为他接骨,只见他鼓足勇气,似要用力,又不敢下手,一个简单的动作连做了几次,竟还没找对下手的位置。

    “我知道,小黑豹是我。第一次给人接骨,总得给自己打点气嘛。”

    “啊!”只听得小六一声惨叫,伴随着脚踝入骨归位的声音。

    “我说小瞎子,你不仅叫小黑,你还心黑啊!”

    这时,一个身影走进碧玉春,小六抬起头,不禁喊道:“怎么还来一个脸黑的?”

    小瞎子用鼻子闻了闻,心中已然猜到来者是谁,他甩开小六的脚,大笑起来。

    “这位兄长,你知道吗?这世间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你,不管何时何地,不管你是唱白脸还是唱黑脸,总有那么一个人,等着你。”

    高阳见他边说边窃笑,故作生气:“是谁,该不会是冥王吧?”

    小瞎子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明明是我小黑!”

    “小六,你说小黑和冥王,究竟谁更心黑呢?”

    “当然是小黑!”

    “哼!”见话锋对自己不利,小瞎子立即转换了话题。

    “咱今日这场戏,小黑我简直太入戏了,坊主,你是怎么把高阳帝君那种英武豪气写出来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高阳眼色一沉,未直接回答,转而说道:“你演得好,是不是得给你加鸡腿。”

    “太好了!”

    高阳回到碧玉春,整个人的心神都放松了下来,继续同小瞎子打趣:“跟着本坊主,有我一碗饭吃,就有一个碗给你~刷。”

    他说着便吩咐翠珠将今晚刷碗的重任交给了小瞎子。

    小瞎子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啊,命苦!”

    “师尊,你是不是抄书的时候打瞌睡,脸摔到墨盘里啦?”说话的是白天向爷爷提问的小童,他是翠珠和小六的儿子。

    高阳有苦说不出,只得道:“贝儿帮师尊打盆清水,可好?”

    “师尊,清水洗不掉,以我的经验,我给您拿点皂来。”

    “好,去吧。”

    贝儿快速取来一盆水及一些皂角粉末,放在高阳面前。

    “贝儿,你可知皂是什么颜色?”小瞎子冷不丁问道。

    “黑色!”

    “那你懂“不知皂白”是什么意思?”

    贝儿虽小,但极其聪明,平日又跟着高阳苦学,答案脱口而出:“不明是非,不辨黑白之意。”

    随即贝儿用得逞的语气又道:“小师弟,这不能难住我哦。”

    小瞎子语带不服,急辩道:“谁是你小师弟,我就是跟着坊主的时间稍晚你一些而已。你阿爹刚冤枉我心黑,这岂不是不知皂白……”

    “也不想想当初某人躺在碧玉春门口,就剩一口气了,谁发现了你?”小六做了个鬼脸。

    “小六哥,是不是我翠珠姐叫你洗碗洗多了,学会翻碗底了!”小瞎子也回了个鬼脸。

    “看招!”小六拿起眼前的碗向小瞎子扔去。

    小瞎子手脚功夫不赖,轻松一抬手,便接住了,又将碗顺势一递:“贝儿,去给我盛碗饭。”

    “师尊教导我们为人要尊长爱幼,师弟辈分不及我,应该尊我为长;师弟年纪比我大,理应关爱幼者。所以,小师弟……”贝儿一副人小鬼大的派头,将碗递回给小瞎子。

    小瞎子在所有人处都吃了鳖,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乖乖盛饭去了。

    就在他们斗嘴的间隙,老瞎子、酒坊中的其他侍者纷纷从内堂、厨房出来看戏,胆小的窃窃私笑,胆大的早已合不拢嘴。

    待众人笑罢,高阳已洗完脸,换好了衣服过来,听翠珠张罗了一声:“开饭。”

    饭桌上,新来的厨娘操着蜀地方言说得兴起,炫耀着自己今日的战果。

    “对门的王药师去山里采药,给我们拿了些猪鼻拱,新鲜的很,好吃的很,快‘赏’一哈。”

    只见桌上放着猪鼻拱凉拌、猪鼻拱炖肉、猪鼻拱煮汤……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桌上移到了高阳的脸上。

    高阳从不吃“猪鼻拱”,这碧玉春之人都知晓。

    可这位厨娘大婶就是来帮工补差的,不知也正常,大家不好责怪,只得缩着头斜着眼暗中瞟向高阳。

    “快吃啊,别拂了婶子的意!你们多吃点多吃点。”高阳边说边尴尬地为大家夹菜,自己却是一口不动。

    “坊主,您也吃,您也吃啊,这个猪鼻拱哈,有清热解毒,消痈排毒的功效。王药师说了,还能治疗痔瘻。”厨娘自豪地说道。

    “噗”小瞎子将刚放进嘴里还没来得及细嚼的美味一口吐出。

    “我没这方面的困扰,大家各取所需,各取所需。”高阳说完,只见小六狠狠地夹了一大筷子。

    贝儿大抵也觉得饭菜不好吃,却不好意思开口,悄悄在翠珠耳边问了声:“巧娘婶婶什么时候回来?”

    “你巧娘婶婶的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婶婶当奶奶了,去抱孙子啦!”

    “她再也不为我们做饭了吗?那我当她的孙子行不行?”贝儿说着,竟露出一个撒娇的笑,小酒窝都快荡出蜜糖来了。

    “等她回来你自己问她,现在必须把这个青菜吃了。”翠珠佯装厉色道。

    “好吧!”贝儿在碗中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才将一片最小的菜叶子放入口中。

    这一顿饭,众人吃了很久,回忆着戏台上的种种,啼笑皆非。

    十几个尘世的天涯孤客,在此时此刻,如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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