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好冷……

    快不能呼吸了……

    水倒灌入耳鼻,一张口就呛出大串水泡。不多时,便感觉身体越来越重,眼前漆黑一片,胸口疼痛难忍。宋明玉心里寒凉,暗道:“我这是要死了吗?”

    疼痛和冰冷刺激着宋明玉的神经,手足搅动着水流,无一不在提醒她:你还活着。宋明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活着,心里强烈的求生欲已经占据她的全部思维,支撑着她向上游,活下去。

    “你来了,你又醒了……哈哈,凭什么是你,凭什么你什么好事都占了!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突如其来的声音响彻耳边,似乎是贴在身后说话。听声音,是个少女,话语里含着滔天恨意,如浸入深水的阴冷惊地宋明玉寒毛卓竖。

    她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一双手抵在背后,不禁头皮发麻,暗暗叫苦:不会这么背,命大没死,但是水鬼给自己碰上了吧!

    奇怪的是,这女鬼下死手掐着她的脖子,却又断断续续说话,如同老电视接触不良信号:“帮……帮我报仇!

    “宋临江会害死所有人……

    “你要记住……不要信……,杀了,杀……报仇!”

    水鬼的一只手缓缓从背后挪到肩头,重重一掐,指尖没入皮肉,疼痛瞬间刺激到宋明玉,提醒她这水鬼明显不是什么善茬儿,恐怕不答应她的要求,要么被她拖入更深的水中溺死,要么被她掐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宋明玉自然是想活。可是这个女鬼口齿不清,就像是上个世纪接触不良的收音机,除了报仇二字,一概没听清!迫于氧气即将耗尽的压力,宋明玉先答应她的要求。

    好,我答应你,报仇就报仇,只要能活下去。宋明玉正要说,一张口就又喝入一口水,咳出一串串泡泡。

    喉咙上的手撤开了。明明在水中,宋明玉肺里好像突然多了一口气,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死不了,我不会死在这里。

    水鬼好像听到她内心的话,咯咯地笑起来。

    要是这笑声是个人类女孩活着发出,足够称一句声如玉碎,悦耳动听,可称天籁。可这要是换到一个女鬼身上,尤其是个串线卡顿的女鬼……依旧好听是好听,只是她一笑,宋明玉的头皮就麻一片。

    未等宋明玉缺氧窒息,水鬼便提着她向水面浮去。

    越靠近湖面,水鬼游地越艰难,日光下澈,如千万刀剑加身,剐去水鬼一身腐烂的皮肉。水流激荡,宋明玉几乎睁不开眼睛,鼻子喉头一股散不开的腥味,她几次拨开水鬼如藻般杂乱的长发,尝试去看她,却听见水鬼痛苦的哀嚎。痛苦的咆哮逐渐流畅清晰——

    哀嚎?她在狞笑。

    她面孔苍白发青,五官扭曲狰狞,瞧不出遗容。而神色透露明显的怨毒,堆积的恨意从她已经浑浊的眼珠里迸发出来,成了唯一的生气,这样就很难分辨她的实际年龄。

    女鬼拽着宋明玉的长发,桀桀狞笑,声音尖锐近近乎破碎:“谁都逃不了的。我跑不了,你们也休想走!你们都要陪我殉葬!在这永世轮回里——不死不休!”

    水鬼用力拍打水面,用那腐朽的声带尖叫:“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水流激荡,四面黑水挤压着宋明玉的肺腔与耳膜,耳鸣阵阵,最后一口气堵在喉咙,她眼前发黑,意识溃散之下没能听见水鬼的话。碧水隔绝了日光,温柔又冷漠地制造了一方穹顶,宋明玉于水下旁观。

    水鬼顶着千刀万剐,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宁愿魂飞魄散也要拉人报仇,这该是多大仇多大怨啊。宋明玉这尊泥菩萨,死到临头了居然在感慨水鬼的执拗。

    忽然一阵浪打来,宋明玉再次没入水底,昏昏沉沉失去意识。

    梦中明明灭灭,好似有很多人走动,她被关在一个铁笼里,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累得只剩双半睁的眼睛注视着前方。

    前方有人挡着她,一字一句说着什么,宋明玉强打起精神去听。

    嘈杂的恐惧挤占耳朵,明明安静,但是喧闹,于是说出的字都成了扭曲的梦。

    铁门打开了。

    宋明玉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愤怒,她想拽住前面人的衣角,却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蠢货,快走,逃,逃啊!

    “哟,这个果然比其他的更好用点,就她吧。”

    光芒乍现,梦境变了,白茫茫的世界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一声叹息清晰可闻。

    宋明玉在原地站得太久了,这个地方的主人似乎不乐意她多待,便伸出手来轻轻推了她一把,陡然梦里陡然一跌,宋明玉猛地强蹬了一下腿。梦里用力,现实只是被子微小的抖动。她实在太困太累了,不过一眨眼便又沉沉睡去。

    一夜黑甜乡稍解疲惫,然而哭泣声连绵不绝于耳,幽幽曳曳,扯着逐渐清醒的神经,听着令人无比烦闷,像在号丧。

    被扰了一早上的回笼觉,宋明玉忍无可忍,怒声道:“别哭了!”这一嗓子喊停了哭声,她也终于从梦中睁开眼睛。

    看着看着,宋明玉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头顶是木质的房梁,床前立着一位弱柳扶风的妇人,这妇人用帕子按着通红的眼角,见她醒来,又惊又喜,连声传唤大夫,亲手端来一碗药,一口一口吹冷了才喂到她嘴边。妇人柔声道:“来,玉儿,先喝药,喝了药就好了。”

    宋明玉仔细看她,妇人的眉眼音容竟与自己的母亲一模一样!她眼中的心疼不似作假,恰如还在父母膝下时。

    宋明玉前世亲缘浅薄,她八岁生日都没过便与家人长久分离,总是聚少离多,如今竟是再次看到母亲了!恰如久别重逢,宋明玉热泪盈眶,起身抱住她不撒手,哭着喊“妈妈,妈妈”。

    这场景又激起妇人的眼泪,下人立刻接过药碗,让母女俩亲近。妇人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哭道:“娘的玉儿受委屈了,不怕啊,娘在这,没人能欺负咱们玉儿。”

    一位老嬷嬷立侍一旁,见此情此景,用手帕点点眼角,拭去眼泪,露出笑来:“夫人,娘子刚刚醒来,再高兴也先让大夫瞧瞧,说话的机会日后且多着呢!”

    立刻便有一个年轻丫头笑着接话:“可不是,咱们娘子大难过后必有后福,夫人不吃不喝守了这么久,快去歇歇,交给下人照顾就好,可别刚好一个又累倒了一个!”她接过药碗,朝着妇人使眼色,便有丫鬟碎步向前,小心搀扶夫人坐在床边,她才递上药让夫人喂。

    宋明玉喝着药,双眼半点不舍得离开母亲。她心道:这是梦吗?上天让我穿越,给我又一次机会,又让我再次见到母亲,我绝对要好好陪着妈妈,这一世再不能离开她了。

    大夫很快到门前,听着下人通报,侍女双双上前摘下帷幕,为宋明玉伸出帷帐的玉手覆上一层薄纱,一切准备妥当,大夫才入内室搭上她的脉搏。静等片刻,大夫面上转忧为喜,起身向夫人祝贺:“令爱福运连绵,已度过险境,没什么大碍了。”

    三天三夜的昏迷,命悬一线,不少大夫甚至遗憾表示趁早为宋明玉准备后事。毕竟寒冬腊月掉落冰湖,呆了足足一个时辰,即使是青壮男子尚不能保证日后不落病根,更何况一个平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谁也没想到宋明玉可以大难不死,更不敢相信一天而已,宋明玉就能下床行走无恙。再休息调养两日,宋明玉的身体就恢复如初了。

    穿越过来许多近乎改头换面的性格习惯引起府里短暂的一阵风言风语,无外乎是什么鬼上身、妖魔夺舍的无稽之谈,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时她的确有些心惊,不过用不着宋明玉想出招数应对,没过多久流言就消弭了,效率之高,连院墙都没翻出去。

    是日,她借口病情凶猛烧坏了脑子导致记忆混淆,与侍女一起熟悉府院。

    几番问答,宋明玉心里大概对自己所处的情况有所了解:爹爹宋平邑执掌中书令,位居权臣,三相之一,皇帝心腹;娘亲齐萋媛,虽只是平妻,但是正妻早逝,且夫妻二人青梅竹马,感情厚笃,形同正妻;祖母孟氏,年迈多病,常居道观,不理世事;府中还有一个嫡长女,叫宋临江,年长自己一岁,因其母瑞懿公主特赦受封静安郡主;独子宋长景,不过四岁,生母颜玉和一介商女,身份卑贱,不足为患。

    原身落水,是参加永昌侯府齐二娘子的赏梅宴出的事。宴会上不小心跌倒,沾湿衣物,更衣途中遭人暗算推下湖中。

    听闻此事,远在城郊请求母亲归家团圆的宋平邑立刻连夜赶回,一边为宋明玉求医,一边怒气冲冲地向永昌侯讨说法,连一并带去城郊照看祖母的宋临江都不顾了。

    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永昌侯亲自带女儿上门告罪,不过这位二娘子是个暴脾气,连门都不愿进,哧了宋家一声,留下一句阴阳怪气的话:“这回赏梅宴的帖子请的是宋家大娘子,谁趁姐姐出门占了她的名额来宴会,惹出一身骚不说,还怪罪到我永昌侯府头上。”

    齐萋媛一问,发现是宋明玉向喜欢的贺公子表白被拒,被各府娘子郎君知道后嘲弄,一时恼羞成怒,逃走之际不慎掉进了湖里。

    齐萋媛此次心惊肉跳,为了宋明玉的名声,一连打死了两个跟宋明玉赴宴的丫鬟,将这股无名火发到城郊的宋临江身上。

    一则她管不好下人,纵容下人教唆主子丢脸;二则齐二娘是宋临江闺中好友,齐二娘针对女儿其中不会没有宋临江的缘故;三则……无论自己怎么闹,宋平邑看似是心疼她们母女俩,可是府中中馈却不松口。

    一想到宋平邑始终把那对死人母女放在心里,就叫人恨得牙根痒。

    相府的中馈不交给齐萋媛,也没求孟氏执掌,反倒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管理,宋明玉初次听见时很是疑惑,不过府中下人一谈到大娘子就不敢再多说,那位瑞懿长公主更是府中闭口不言的禁忌,只有与母亲独处时,齐萋媛才会恶狠狠地向她们母女吐上一口唾沫。

    几日平静,雪下的也少,宋明玉好好地走一走相府,任她是现代人,见惯了高楼大厦,也曾多次旅游过古代宫殿,但此时面对相府,也不禁感叹。

    亭台楼阁,九曲回廊,白玉扶手紫檀梯,雪落琉璃,泉奏竹箫,满目富贵琳琅。舟歇湖岸,纱舞香薰,可谓是风雅至极,奢侈至极。

    照顾她起居的大丫鬟就有四个,暖香、秋月在隋珠院照看,醉风、花语陪着她慢慢踱步。

    花语人如其名,最是机灵活泼,宋明玉醒来时就是她劝着喝药,安慰母女,给宋明玉留下好印象。她扶着宋明玉,脸上常挂着暖洋洋的笑意,可怜可爱的娃娃脸让人一瞧见便心生三分欢喜。她瞥见屋檐下刚挂上的喜庆的红灯笼,府里忙碌的下人,向主子卖了个可怜兮兮的眼神:“小姐,花语能不能求您件事?”

    “怎么了?”宋明玉淡淡问道。

    “往年过年大小姐在府中时常常会让年长的下人除夕回家团圆,今年小姐能不能放花语回家吃顿年夜饭?花语的哥哥来京中,好多年不见,花语想念爹娘和哥哥了。”

    “怎么不求长姐准你回乡一趟?我记得你家离长安不远。”

    “花语不敢,大娘子太凶啦!二娘子待人最好嘛~”花语轻轻摇起宋明玉的手撒娇。

    醉风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花语笑嘻嘻的朝醉风眨眨眼,看的醉风收回目光,继续盯着宋明玉雪中足印。

    花语这话说进宋明玉心里去了。这几天宋明玉通过府里上上下下口风大概猜出执掌中馈的大小姐同隋珠院交恶。

    宋临江治家能力卓越,在她的手段下内院清平,即使有相府女眷不多的因素在,但是府里上到宋平邑,下到看门小厮,府内规章行事,府外铺子经营,甚至各府来往,都离不开宋临江。齐萋媛厌恶她,也只敢耍些口头威风,向宋平邑吹一吹枕边风,想动宋临江的权无疑是痴人说梦。

    要知道她今年还未及笈,才长宋明玉一岁,豆蔻年华,却少年老成到这个程度,长安城贵妇人都找不出几个比她做得好的。

    敌我不明的人拥有如此能力,宋明玉哪里放心处在她的手掌心里。

    瞌睡送枕头,花语这话分明透露出宋临江治家严苛,仆人不敢亲近的意味。只要宋明玉施以仁厚亲善,这个相府未必是铁板一块。宋明玉手底下四个大丫鬟虽说是齐萋媛与宋平邑亲自为她挑选的,但要真正收为己用,还需耐心施恩。

    果不其然,宋明玉微微一笑:“弟弟远道而来,想同家人亲近本就是人之常情,长姐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了,你是我的人,自然由我做主,我准了。你可以和家人过完年再回来。”

    听闻此言,花语撒开宋明玉的手,眼睛晶晶亮,不知轻重地抱了她一下,甜甜道:“我就知道,我们娘子最好啦!”

    花语年纪幼小,机敏可爱,又不失孩子的天真,人畜无害,对身边人非常信任。若加以引导,日后必定是一得力助手。更何况……宋明玉心里打着算盘,她的家人就在京城,不失为好把柄。

    夜深人静,花语房间溜进一个人影,她刚刚合上门,花语就睁开眼睛,手顺着被褥悄无声息地滑到枕头下。

    枕头底下是一把匕首。

    “是我。”竟是醉风的声音。

    花语立刻松手,翻身坐起,甜甜一笑:“醉风姐姐来干什么呀?”

    “你今天太冒进了。”

    花语瞧着她冷冰冰的表情就不高兴,嘟囔:“你就凶我吧,哼!”娇滴滴地转身,歪歪扭扭斜靠在榻上,支颊看她。

    “但是结果如人所愿。她会一步步加强对我的信任。好了,这么晚来,不会只是责难我吧?”

    醉风掏出袖中刻有“万”字木牌,抛给她,低声道:“傍晚传来指令,叫你想办法明日就出府。”

    花语惊道:“不是才说我冒进吗,怎么你们也这么急?还有七天才是除夕,你们总不能叫宋明玉平白无故就放我出去这么早吧?”

    “我不清楚。放心好了,你‘爹娘’也来了,还有你准备打秋风的‘哥哥’,不会被人发现的。”醉风嘲笑。

    花语嘻嘻:“随便,爱占便宜就占去。这回准叫这几个‘好爹娘’‘好哥哥’吐吐血!”

    “别太疯,主子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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