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想玩射箭,怎么只敢拉空弦?”旁边一个少女嘻笑着凑上前。

    宋临江垂手轻轻弹了一下弦,像是拨动琴弦,淡笑道:“手无缚鸡之力,拉的不过是小童耍的玩意,不敢在众人面前丢脸。”

    齐敏接过弓,还说些什么,宋明玉已经什么也听不清了,宋临江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刚刚空弦射出的箭正中心脏。

    春猎昏昏沉沉的结束了,两位风头正盛的皇子一晃而过,便不见踪影。回府,齐萋媛迫不及待地询问可有哪位殿下相看中她,宋明玉摇摇头,面色苍白地倒在齐萋媛怀里。而后又是一阵呼天喊地。

    老大夫擦了一把汗,颤巍巍道:“令爱的确身体无恙……”

    “无恙怎么会醒不过来!”

    “呃,这个,呃,或许是上次落水,娘子受了惊吓,旧病复发……抑或许是娘子春猎累着了,也有可能……”老大夫收了手,思来想去,始终不敢下结论,“不然,在下开服温和的方子让娘子先吃着,补补身体,细细温养着吧。”

    他出内室开了个极温和的疗养方子,让下人去煎药。

    齐萋媛用手绢擦着眼泪,轻声向宋平邑道:“先是落水,过了年又是突然晕倒,是不是……是不是什么人、什么东西撞了玉儿?”

    宋平邑轻声斥责她,一下一下拍着齐萋媛的手,宽慰道:“胡说八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来的什么冲撞。没事的没事的,玉儿福大命大,这次就是累着了,别担心了,啊。”

    低声细语,苦香袅袅,宋明玉迷糊间微微窥见一丝光,恍惚听到了谁的哭喊,声声泣血。

    好多血啊……

    谁在那哭啊,你别哭啊……我不是……我……

    宋明玉又失去了意识。

    睡着的人时间过得很快,四下安静之时,绣花鞋踩在木板上都听的清楚,宋明玉意识还昏昏沉沉地,喃喃:“几时了?”

    珠帘撩起又垂下,发出一串清脆悦耳地声响。

    “累吗?”来者声音听着满是恶趣味,笑意浓浓,她同宋明玉耳语,忽然直起身,温声道:“父亲,齐夫人,二妹妹醒了。”

    宋平邑、齐萋媛惊喜非常,立刻就拥到床前嘘寒问暖。

    宋临江立侍一旁,挂着笑等着他们一家三口亲密。不过一会儿,宋平邑缓和了喜悦,才回头问宋临江:“江儿,你妹妹身体虚,得多补一补,今后隋珠院就用小厨房吧,你安排一下。”

    宋临江应道:“这是自然。听闻京城中张家娘子落水后也是设了小厨房,前些日春猎见着她的确养的好多了。小厨房,父亲是要自己贴补还是从夫人、二妹妹的份例里扣?长景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也是一样吗?”

    宋平邑点点头,赞同道:“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同的。就各自的份例里拨吧。临江执掌中馈,后院交给你,自己决定就好。”

    “是。”

    几句话听的齐萋媛面色阴沉,冷笑了几声:“郡主娘娘管家算盘打的真好,倒不像公主的女儿了,外头商贾夫人都要自愧不如了!”

    这话说的过分了。这个世道,四民贱商,世家贵女不耻与商贾扯上关系,齐萋媛竟拿她与商妇对比,更不要说她还敢提起早逝的公主成溋。她这一话使屋内瞬间安静了,屋里下人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宋平邑皱起眉头,露出不满之色。

    宋临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分眼光也不想分给她:“如今孟春将过,祖母已经打理好行李,准备回青斜观。女儿劝不住祖母。祖母让女儿传话,请父亲明日一早去一趟三晖院。”

    “好,我知道了。”

    “女儿传话已到,若父亲没什么事,女儿先退下了。”

    宋平邑点点头。宋临江走了几步,在门口冷声道:“如夫人齐氏,不敬公主,以下犯上,罚俸两个月,贴身婢女不知劝谏,掌嘴十下,罚俸半月以儆效尤。”

    齐萋媛眼泪说来就来,又气又恨,一唱三转:“夫君,你在时大娘子尚且要当面欺侮我,可想你不在时,她又是怎么欺负我们母女的!”

    宋平邑只是沉默不语,不悦地看了齐萋媛一眼,他到底面子上还是护着成溋这个唯一的女儿。

    院中此起彼伏地噼啪声,气的齐萋媛把手里的帕子扭成麻花。

    宋明玉听着齐萋媛的哭声,院里下人受罚的声音,头疼的厉害,她努力回想着梦里景象,在人影晃晃中看到一副画面:

    花楼中三四个男人浑身赤裸,横肉满脸,他们拽住红纱帐下的躯壳……惨叫从半夜直至天明,直到她声音嘶哑、失声。鲜血染红了整个白色床铺,大夫割开她的小腹,取出成型的男胎,给她喂下一碗恶臭的药。

    男人们跪在地上,不住颤抖。不知什么时候,房中多出个女子。她指尖顺着床沿,慢慢划到女人的脸上,柔声轻道,如同对待一件心仪之物:“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死的。

    “我找到了一个好东西,你肯定知道,这东西有多好,是不是?”她低声笑起来,“红颜散,熟悉吗?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啊,你以为当年的人死干净了吗?”

    床上的女人惊恐的睁大眼睛,不住流眼泪,流出血来,她张嘴呕着,只能呕出带血丝的唾液,而她的嘴里——没有舌头!

    宋明玉忽然醒过来,看到了齐萋媛在哭。她惊惧至极,手脚冰凉。

    梦里床上的女人是齐萋媛!而那个恶鬼——是宋临江。

    这个梦太过逼真,恍如亲眼目睹。吃饭时,宋明玉一直神情恍惚,不自觉问出口:“红颜散是什么?”

    齐萋媛手一抖,碗掉在地上碎了。她深吸一口气:“都下去。”

    待下人离开,齐萋媛猛然抓住宋明玉的手:“是谁跟你说的?宋临江吗?那个贱人知道什么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抓的太用力,宋明玉吃痛,道:“娘,你抓痛我了!”待齐萋媛回过神,一面道“对不起啊,娘太害怕了”,松开手,宋明玉方才揉着手,随口扯了个谎:“没谁跟我说,我在书上看的。

    “娘知道什么吗?”

    “这种脏东西娘不知道,你更不该知道。听到没有,今后不要再问!”

    这不大不小的警告这么可能打消宋明玉的疑虑,今天的梦境栩栩如生,红颜散的存在使宋临江成为压在心头的巨石,宋明玉瞒着齐萋媛,沿着红颜散开始暗中调查。一味红颜散打破了府中浮于表面的平静,成为一根引线,只等某刻擦起一阵小火花,便能轰的一声炸开整个相府,掀开京城上空长久散不去的厚重的云。

    竹林潇潇,风过须臾。

    须臾楼不同隋珠院的热闹,永远这么冷清安静,时常只能听见细长的沙沙声,那是下人打扫庭院。楼里脚步声都轻快,话语悄悄。

    楼主人正在修剪桃花,她漫不经心地吩咐身边人,一边剪断冗余的花枝,任它们落地,说到:“让她查,把饵都抛出来,红颜散都查了,当年的事也不能搁置了。”宋临江讥笑一声,“看看我们的二娘子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大义灭亲呢?”

    三晖院。

    “老身叫你过来,不想听你劝留我的话。朝中官员凡是与母亲别居的,无不遭御史上书弹劾,你身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睛都看着你呢,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弹劾你?那是因为这件事是陛下默许的!你心知肚明,就不要再作样子挽留我了。”

    宋平邑立刻跪倒在地,连呼“母亲误会”,他闷声说到:“儿子愚笨,不敢揣摩上意,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熬到出头之日,得陛下赏识,却连侍奉母亲颐养天年、一家团圆都不能实现。儿子知道娘不喜媛娘,但是玉儿是娘亲生孙女,娘怎么可能会如此厌烦玉儿。母亲今日唤我,母子连心,儿子这多年疑惑也该解了吧!”

    孟氏长叹一口气,招手唤青竹扶相爷起身入座,随后青竹垂眼静侍一旁,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木头模样。

    装睡的人叫不醒。

    孟氏目光投向远山云雾,飘浮的思绪似乎落到空中:“我记得,当年的瑞懿长公主与你初识也是在这样的孟春时节吧……”

    瑞懿长公主是先帝第一个女儿,生在大唐战胜西北突厥战报传来的前夕,先帝视为福星,赐瑞懿封号,连昔日废太子都远远不如。日渐长大,肖似皇后,先帝与发妻感情甚笃,因此更加宠爱这个大女儿。

    公主一眼看上当年探花郎,先帝为二人赐婚,京城十里红妆,乘玲珑万工轿,凤冠霞披更是着江南工艺最好的三十个绣娘连续半年交替不休赶制。婚礼大赦天下,堪比太子成婚大礼。天下艳羡。

    胞兄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太子,奈何世事瞬息万变。太子倒行逆施,先帝废储,后太子及其母怀恨谋逆,陛下气极中风,二皇叔楚王率兵勤王以清君侧,太子死在叛乱中,京城一夜之间风云骤起。皇储空缺,宋平邑借成溋名义拥护幼子位登三宝,随后以雷霆手段镇压太子党余孽。而不出半年,五岁的小皇帝退位让贤,摄政王最终坐上帝位。此番事了,瑞懿长公主的驸马——探花郎宋平邑以从龙之功位及权臣,皇帝为他甚至破了祖宗之法,特许驸马宋平邑正三品,服紫,赐金鱼袋。

    即便不是胞兄即位,疼爱她的父皇也驾崩了,但是当今陛下待她依旧,瑞懿长公主被认为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所有人都以为这位长公主会一直是皎皎明珠。但是好运总会用尽的,公主府一场无名大火烧毁了成溋半条命,公主早产诞下一女,只苟延残喘两年。皇上与驸马招揽尽天下名医、耗用无数灵丹妙药,仍旧没能留下这位长公主。

    皇帝以太子之礼为她举办后事,赐遗女宋临江静安封号,以郡主礼。

    驸马为她守孝三月,再不娶妻。哪怕后来与少年爱人重逢,也只给了平妻身份。更不必说让宋临江小小年纪就执掌府中中馈。

    人人嗟叹公主好命却无福气。

    成溋这一生短暂,享尽世间最富贵,人间惊鸿一瞥,烟花乍现,明亮鲜艳的公主便回了天上。

    宋平邑听孟氏回忆成溋,原本以为忘却的人却忽然又回到眼前。齐萋媛是年少相识的白月光,成溋又怎么不是年少最耀眼的那颗朱砂痣呢?他为了家族被迫尚公主,心心念念的齐萋媛流放他乡,如今到中年,得到了少年的爱情,而发妻故去,肆意潇洒的小公主永远留在最好的年纪。

    红颜薄命,教人如何不相思。

    颜玉和不过一介商女,能得相爷青睐,养育府中唯一的男嗣,怎会没有与那位小公主三分相似原因?齐萋媛因为这张脸多次为难,不就是清楚相爷心里记挂着公主吗。

    他回过神,恭恭敬敬猜道:“儿子知道了。瑞懿长公主令人见之难忘,娘看着公主长大,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媛娘之后,流放烟花之地多年,与她相比的确远远不如。”

    孟氏长久沉默着,一颗一颗捻动着念珠。她微微闭上眼,念了句“无量天尊”,连嘴唇都是抖的。

    成溋死在相府里。宋平邑在别院陪着身怀六甲的齐萋媛。

    火燎瞎了她的眼睛,熏坏了她的喉咙,缠绵病榻,成溋苍老了十岁,头发枯黄稀疏,浑身皮肤腐烂生臭,看不出一点以前玉雪肌肤、容貌冠绝京城的模样,怕是谁也认不出来这是曾经的瑞懿长公主。

    她已经不会哭了。每说一句话,她便咳出一口血来,黑色的血沫夹杂着碎肉块——孟氏知道这是她的五脏——“母,母后、父皇来接、接我了,哥哥……我不放心啊,我的江儿……

    “姑母,我疼、我真的好累啊……”

    “不得好死!不得善终!我在下面看着你们!”

    梦里的成溋从床上爬起,狞笑着向孟氏伸出手来,府苑瞬间火光冲天。

    孟氏呼吸一滞,睁开眼,藏起所有的恐惧:“近来总是梦见起公主,应该是公主在下面想念我们了,你和江儿同去看看她。流年不利,一家子不妨也顺便去观中求个平安符,也是求个心安。后日就启程吧。”

    “是。儿子记住了。”

    宋临江打点府中,管家很快便备好了行李。此次启程青斜观要住上几日,宋临江便将身边的大丫鬟褐鱼留在府中协助管家,暗中传书丹彤行动。

    后日一早,宋府一行前脚刚出城门,后脚皇城脚下发现一具无头人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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