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女人出门之际,宋明玉不疾不徐拾柴精准砸合门扉,力度之大,身手极好:“白蒺藜,那场火烧死了那么多人,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宋明玉的武功放之江湖也绝对处于中游,白蒺藜显然把她当成其他人了。

    “不是我放的!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不是听话了吗?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女人突然爆发了,辛苦捡的柴火重新被她扔地到处都是。

    他们?白蒺藜在听谁的话?谁不放过白蒺藜?

    日光西移,恰好照进柴房唯一的窗子里,白蒺藜泪水泗流的脸暴露在夕阳里。这是一张多么可怖的脸啊:烧痕彻底遮盖了她所有的面容,凹凸不平,没有一块好皮肤,她的五官都变形了,不规则的、被烟熏黄的浑浊双眼在泪水模糊后可怜而仇恨地盯着宋明玉。宋明玉一时间被她吓到了。

    白蒺藜的身体在发抖。她在恐惧。

    宋明玉尽量放柔声音,回想宋临江平日微笑着注视对待下人的模样,那个样子极具蛊惑性,让人忍不住把一切都说给她听。宋明玉模仿着宋临江的神情,温声道:“我不会杀你,我只问你一件事,红……”

    这招用到白蒺藜身上失效了。

    白蒺藜还没听完话,就被她惊吓得呼吸急促,两眼一闭,仰头倒在地上。宋明玉赶紧上前探她的呼吸,还好还好,只是受惊过度,吓晕了。宋明玉心里疑惑:是没学到位吗,怎么吓晕了。

    宋明玉一看窗外,太阳已经西斜,她想起与宋临江的约定,只能悄悄退出柴房。她询问中找到陈学贤,一把把他从温柔乡里拉起来,屏退左右,悄声跟陈学贤说:“陈公子,请你帮我一个忙,日后你若有事,只要我能,无论大小,我自当尽力。”说完,她将身上的玉佩给陈学贤。

    陈学贤一看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又想到她逛了半天花楼,顿时感觉不妙,他试探道:“……您请说?”

    “帮我养一个人。”

    养人这话吓得陈学贤酒都醒了,他吞了口口水,委婉的提醒她:“宋二娘子,这里是花楼,您要养的不会是个姑娘吧?”

    宋明玉想想,白蒺藜虽然已经半老徐娘,不过哪个年纪的女人不能叫姑娘?于是她点点头。

    陈学贤连连退后数步,心道完了完了,自己闯了大祸了。大皇子看上的娘子被自己引到花楼,还要养姑娘了!

    这个朝代不是没有两个女儿家结亲的事,武帝时有两位女子真心相爱当众背弃亲事、叛出家族,周帝感念她们坚勇,特许她们义结金兰,昭告天地,也就像是做了夫妻一般,旁的人便不能再娶她们了。

    宋明玉终于明白陈学贤脑子里装着什么,她无语片刻,耐心道:“一个厨娘,她是我娘的表姐妹,幼年走丢了,现在脑子有点问题,我想治好她,给我娘一个惊喜。”

    陈学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宋二娘子是这么有孝心的姑娘。你放心,你娘就是我娘,你姨娘就是我姨娘,交给我吧。她现在在哪?”

    两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一起胡闹反倒闹出一股狐朋狗友的义气来。

    “后院柴房。安置在外面就行。”宋明玉从暗袖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抛给陈学贤。陈学贤也不见外,打开一看,喔嚯,一整袋金瓜子。陈学贤自诩有钱,也没见过一出手就是一袋金瓜子的小姐。他拉上袋绳,低声问:“令尊……还是要小心些,这未免贪得太多了……”

    宋明玉忍无可忍,冲天翻了个白眼:“这些是我半年的份例。我家长姐料理家里铺子,光靠我爹那丁点儿俸禄哪里能供这么一家子。”说实话,提到这件事,宋明玉就隐隐有种骄傲感。

    陈学贤惊叹:“令姐奇才啊。”

    此事交代完毕,宋明玉在原处找到快急哭了的花语,两人一齐回玉春堂。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花语抽抽噎噎的,宋明玉又感受到几方凝视的眼线,她不反感,这是宋临江为了她安危派的人。街头行人与她们擦肩,宋明玉心想这些人应该是要回家吧。还有十几步远,宋明玉眼尖,看见玉春堂门口等着一个着杏白披风的女子,晚霞映在她身后,橘色落日余晖格外眷顾她,晚风微凉,瞧着便让人心里软塌塌的,忍不住心生欢喜。

    存在这样的时机,环境与时间会放大人心里细微的感触,情绪会被调动地更加外放。

    宋明玉忘记梦境,忘记春猎,忘记很多让她觉得不对劲的事,她像出生起就依靠着、信任着宋临江一样,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暖流:这个人是我的姐姐。

    宋明玉跟随着这样的情愫,大喊了声:“姐姐!我回来了!”

    宋临江点点头,晚风将她的长发吹起,远山眉眼在此刻温柔的不可思议。走近了,宋临江轻道,回家吧。

    不管明天会多少明枪暗箭,不管掀开和平的遮羞布真相会有多么鲜血淋漓,至少此时此刻咱们是世界上距离最近的人。马车走的慢,摇摇晃晃,吱呀吱呀作响,宋明玉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思绪轻飘飘的,快要浮起来。

    画面遥远,柔和的白光里只有两个模糊的影子。

    “下辈子我们做亲姐妹,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你,让我去救你。”

    ……

    醒来时天光大亮,宋明玉躺在自己床上。头昏昏沉沉,懒洋洋地就想赖在床上。

    暖香伺候她起床,撩起床幔,惊道:“小姐怎么哭了?”

    闻言,宋明玉伸手摸脸,莫名其妙地,脸上多了两条泪痕。

    白蒺藜醒来后就呆在房间角落,下人盯了她一早上,她半步也不敢挪动,连水也不敢喝。白蒺藜看上去癔症不轻,缩在墙角,目光发直,念念有词:“来了来了,他们来杀我了……”陈学贤看了一会儿,真心觉得此人脑子治不了了。宋明玉接到陈学贤的信,下定决心必须尽快亲自问清楚,否则白蒺藜怕是要不行了。

    陈学贤怕白蒺藜再不吃不喝下去,还没等宋明玉来,就先死了,于是命下人强喂饭进去。原本只是好意,谁承想白蒺藜拼死不咽,甚至等下人撤掉,自己抠嗓子眼将饭菜都呕了出来。看这样子,像是谁要给她投毒一样。陈学贤原本不是个好性子的,见状冷哼一声,道一声爱吃不吃,饿死算了。

    白天进出不方便,宋明玉等天色彻底暗下去,早早让人服侍睡下,实则驱散下人,拿枕头装作自己躺在床上,换了身夜行衣,翻身上墙,直奔别院而去。

    宋明玉不想再拖延,厉声问白蒺藜:“白蒺藜,关于红颜散,你到底知道多少?说!”

    白蒺藜捂着头,满眼血丝,她前言不搭后语,颠来倒去只一句:“公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公主,是他们,我不是……公主……”

    一夜未眠,宋明玉终于拷问出红颜散。

    “红,红颜散啊,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我只是一个下人,我只是奉命行事啊……”白蒺藜流着口,目光呆滞,回忆落在十多年前,“是齐萋媛给我的,她叫我偷偷下到公主的保胎药里……嘿嘿,我就,嘿,黄金、我的两栋宅子,我的!”

    她又有点疯癫了。宋明玉心里打鼓,她看过药方,红颜散根本不是中原的东西,是南蛮苗蛊,自己娘只不过一个罪臣之女,最南也只在扬州呆过几年,母家人都死绝了,哪里来的力量去苗疆取红颜散!宋明玉一定要为自己娘亲找清白……至少至少,娘只是听命,是被逼的。

    但是,推算时候,公主在世时,齐萋媛连名分都没有,不可能靠近公主,最大的能力就是买通伙房和下人。要说买通白蒺藜更是笑话,白蒺藜作为公主侍女,照顾饮食起居,怎么可能会听一个外室的话去谋害最尊贵的公主?这事风险太高了,如果被发现,白蒺藜就是满门抄斩。命都没了,白蒺藜还会因为外物痛下杀手吗。

    宋明玉心里慌乱一团,她太紧张了,这些全被她忽略了,她脑子里只剩下宋临江站在玉堂春前叫她回家。这种感觉,好像,好像失而复得的东西马上要得而复失了。

    昨天的梦境彻底压盖了她的情绪。

    白蒺藜又陷入回忆:“公主怀着小郡主,她早产了。”宋临江的讯息瞬间拉回宋明玉的理智。白蒺藜絮絮道,“我在齐萋媛那里,齐萋媛叫我下药……我不敢,她要是死了,我不敢下太多……公主半夜逃出去了,他们不让公主走,她跑出去了……跑不出去的,她回来就早产了,火,好大的火!啊——骗我,骗我的,火啊……”

    白蒺藜突然一跃而起,四处逃窜,边逃边叫疼。彻底疯了。

    宋明玉心里如惊涛巨浪。

    公主夜扣宫门。

    公主府走水。

    红颜散。

    一桩桩一件件,这么多的血淋淋的真相全部埋藏在十四年前的大火里,火中仅有的幸存者,终于在昏暗的角落撕开序幕。白蒺藜倒在地上,泪水盈满眼眶,丑陋的双眼却显得格外有神。宋明玉看不见的背后,她嘴角微动,喃喃:“公主……”

    灰尘在烛光里飞扬,复落回地上。

    皇宫,蓬莱殿。

    芷萝香草,仙雾缭绕,美人出浴。

    紫鸢乖的像只猫,手若柔荑,肤若凝脂,十指芊芊为皇帝揉着头,温泉水波荡漾,舒服地皇帝闭上眼睛。他伸手拍拍紫鸢地手,舒心道:“前朝、后宫糟心,只有你这儿才能让朕得片刻休憩。”紫鸢不说话,只会害羞浅笑。

    皇帝年过半百,脸上老人斑都长了一堆。他比不上任何青年的朝气,没有俊秀的皮囊,没有温柔的脾性,他只有阴沉不定、琢磨不透的帝王心。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个弑父杀兄的多疑帝王。旁人不明白紫鸢的本事和相貌为什么非要入宫,宋临江也亲自劝过她。

    但是,紫鸢的眯起鸳鸯眼,这个动作让她更像一只狸奴了。哥哥有一双更漂亮的鸳鸯眼,皇帝命人活活剥下了他的眼睛,到手后发现不怎么样,毫不珍惜的丢弃了。

    为了他的猎奇心,紫鸢家破人亡。

    真好,紫鸢甜笑。“怎么了,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皇帝睁眼就看见紫鸢的笑,像只偷腥的猫。紫鸢回答说,真好,陛下在臣妾这里,臣妾想到明天皇后娘娘、诸位姐姐要醋死了,忍不住笑。皇帝轻轻敲了她一下。

    真好,我和哥哥一点都不像。

    紫鸢十岁时在路边捡人家丢掉的烂菜叶吃,她长的极美,就算脏兮兮臭烘烘的,也能看出她是个美人胚子,特别是她有一双格外特殊的鸳鸯眼。所以,因为这双眼睛,紫鸢差点被勾栏的老鸨掳走。是宋临江救了她。

    那时候宋临江还很小,看样子才五六岁,她被抱着,看见她后,挣扎下地,屁颠颠跑到紫鸢面前伸出手。逆着光,这只玉雪团子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阳光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轮廓。紫鸢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可以帮她,不,一定会帮她。

    江儿好像小小年纪就很厉害了,小小年纪就执掌了遍布大江南北的眼线,她指挥下人处理了老鸨,手段成熟老练。她好像从来没有因为什么变色,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紫鸢不告诉宋临江,她能感觉到宋临江与旁人的不一样,她心里藏着事,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紫鸢永远不会问,江儿不会害我。紫鸢交付了热忱的信任,不管江儿需不需要。十岁的紫鸢躲在五岁的宋临江身后,由她为自己撑起脊梁。

    只要江儿在身后,紫鸢就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问起进宫的人选时,紫鸢毫不犹疑站了出来。尽管她知道,即使自己一辈子藏在宋临江的羽翼下,江儿不会在意。不过,灭门血仇嘛,还是要自己报。紫鸢不会假手于人,哪怕这人是宋临江。

    紫鸢为老皇帝捏肩。温泉热气腾腾,泡在这样的水里,全身的经脉都酥松了,……全身的毛孔也能打开。慢毒会从毛孔进入身体,沿着经脉游走,深入骨髓。每天吃的是毒,每天泡的是毒,每天闻的是毒,紫鸢不惜以身作饵。再四个月,或许只要两个月,满门的仇就能报了。紫鸢把头靠上皇帝肩头撒娇:“陛下,臣妾好困啦。”

    皇帝拦腰抱起紫鸢向床榻走去,宫女放下了罗帐。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什么?”皇帝没听清。

    黑暗中紫鸢流下清泪,嘴唇微张,无声而唱。

    好可惜,江儿提过的江南,我还没去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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