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太子谋逆被赐死、陛下气极中风、皇后病重的消息传遍京城,楚王代君临朝,北衙禁军集体静默,轰轰烈烈的宫变打了南衙十二卫一个措不及防,楚王迅速清洗了朝堂,贬的贬,架空的架空,等一切就绪,陛下驾崩,皇后殡天。宋平邑捧出先帝最疼爱的公主的荐书,声称为先帝遗命。南衙十二卫只能作罢。

    楚王已经开始筹备新帝即位典礼,他牵着小皇帝的手,却吩咐人摆上他喜欢的装扮。太极宫内,楚王甚至不再避讳小皇帝,召见了宋平邑。

    宋平邑一跨进太极宫,立刻行大礼:“臣参见摄政王殿下。”随后才向幼帝行礼,“臣参见陛下。”

    “爱卿……”

    “爱卿请起,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小皇帝的话被打断了,然而他一声也不敢出。楚王温柔道,“来人,陛下累了,抱他就寝。”宫婢立即上前抱走了小皇帝。这无乖顺的局面,楚王显然很受用。

    这二人在宫里商议一上午,宋平邑兴致缺缺地出门。太监进去服侍,见楚王也是一脸沉闷,倒上一杯茶:“殿下尝尝,这是武夷新上供的茶,是泉州刺史特别恭祝新皇登基的献礼。”

    楚王稍稍平复心情,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在宫里服侍过公主,瑞懿口味还没有变吧?”

    公公压弯了腰,笑眯眯地回答:“回陛下,公主幼时爱吃桂花膏,自从怀了小娘子,太医说安胎药需要少吃些甜食,宋大人便吩咐厨房不怎么做糖膏了。”

    楚王笑道:“这个孩子,总长不大。既然公主爱吃就多做些,难道还养不起咱们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公主吗?”

    “喏。”

    傍晚,太医刚为齐萋媛请完脉,叮嘱她怀孕三个月的事宜,刚退下,一位宫内内侍为她带来一个盒子与口信。太医与他擦肩而过,不自觉瞟了一眼,来者左眉有一条疤。心觉面善的紧,仔细回想,这人曾经正是太子身边的人,废太子一死,竟立刻就转投了新主。

    公公带来了红颜散。他笑着说:“夫人与爱子日后富贵的机会来了。皇上忧心,摄政王殿下最近也彻夜难安啊,清君侧那晚公主的神情,实在是让人记忆尤深。可惜驸马不惜放弃官运亨达也要自己妻子,皇上很失望啊。”

    齐萋媛看着红颜散发呆,她真的恨极、也妒忌极了成溋。她什么都有,可是她还要抢走自己的宋平邑。她的父亲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害的自己家破人亡;如果不是她,齐萋媛会是宋平邑的正妻,夫唱妇随,恩爱不移,他们会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而不是现在自己连个名分也没有!成溋把一切都变了,包括宋平邑的心意……

    她是宋平邑的枕边人,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别院剩下他的愧疚和怜惜,而那颗心早就飞到成溋那里了。凭什么啊。

    齐萋媛捂住脸哭了起来。

    一次次放下良知,人的心会变得越来越硬。齐萋媛在那个下午杀死了少女齐萋媛。

    公主府没有沉寂太久,皇宫紧锣密鼓操办新帝登基,成溋的亲信不断离府,悄无声息地,等摄政王的眼线传去消息,伺候公主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摄政王看着进气少出气多的人,被抓住的能撬开嘴的只得出成溋一面在找废太子,另一面在召集旧部。

    周帝也是女子。只不过燕唐成氏反扑的厉害,到他这代对公主的警惕低了不少。但是到此时,他必须除掉任何的阻碍。

    一阵锣鼓刺破了长夜,公主府走水。郑国公眼睁睁看着公主抱着孩子逃出火场,即使性命奄奄,她还是活着。闵可弘叹了口气,对齐萋媛道:“公主命真是大啊,既然本侯杀不了,就交给你了,府里总是女人手段最防不胜防。”

    摄政王,不,此时应该是新帝,他召宋平邑入宫,问了一句宋临江的生辰。

    从此,宋临江的生辰变成着火那夜。

    齐萋媛被宋平邑接入府内。成溋提的,她知道齐萋媛有了身孕,也知道了他们的前尘往事。她已经不会吃醋不会生气,更不会再分宋平邑一个眼神。

    宋平邑日日去抱宋临江,教她叫爹爹。太医说因为早产,娘胎不足,宋临江身体比其他人格外弱一点,开蒙的也晚,呆呆傻傻的,只会对爹爹娘亲痴痴的笑。宋平邑不厌其烦,一遍遍比嘴型:“爹爹——爹,爹……”

    白蒺藜从小服侍成溋,二人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可是忠孝难两全。白蒺藜选了孝,成溋的里饮食便多了红颜散。她尽己所能减少毒量,希望她能活得长点,再长点,至少等小郡主会叫娘亲,等她知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倒掉一大半,再兑满水,至少,她要为成溋争取时间,能撑到听见宋临江会叫她娘亲的时间。

    白蒺藜抱孩子的时间比宋平邑还要多,她在小临江面前好像只会说“娘亲”两个字。

    可是孩子总是睡。

    孟氏还在府,她目睹着这些肮脏事,从不戳破,遁入道门,日日诵经,暗地里为齐萋媛清理痕迹。宋平邑偶然觉得成溋面色不对,私下询问太医,太医被下了禁令,统一口径:“公主早产体虚,心底郁结,光靠药是治不好的。”宋平邑心里惭愧,明白成溋自生产后就不愿见自己,只是为了孩子才同意他来瞧上两眼。

    于是,宋平邑干脆搬到前院,想念成溋母女时才去偷偷看看。成溋没有阻止父女之情,她每日都派下人送小临江去前院,晚上再抱她回来。

    岁月如梭,到了齐萋媛生产的日子。

    他在院门外守着,脑子里却是成溋临盆的痛楚。他一瞬间无比思念起成溋,心里钝痛。

    成溋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撑过第一次毒发。

    她死时平静的很,面上带着笑。纵使这身皮囊非旧时容颜,但是地下的亲人一定能一眼认出她来。

    成溋给了白蒺藜不少盘缠,喝完了白蒺藜端来的、加了量的药;然后扶着墙,硬撑着看了小临江最后一眼,叹了声:“小江儿啊……”

    她沉沉睡在了那个永远过不去的三月。

    阳春三月,院外桃花如雨。公主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爹爹日夜陪着齐萋媛,小临江不喜欢齐萋媛,自己呆在前院。她一直痴痴傻傻,三岁了还不会开口说话,平日里不跑不闹,听话地就像是个可爱的木偶,眼神都是木木的。看顾小临江的下人见宋平邑不在,午后睡意昏昏,松懈了。

    谁知小临江今日就趁着嬷嬷瞌睡,偷偷跑了出去。没人知道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是怎么躲过下人,自己跑回成溋的院子。

    下人发现她时,小临江睡着在成溋脚边,缩成一团,眼角还带着泪痕。一摸额头,烧的厉害。

    病好后,小临江会开口说话了。她穿戴孝服,目光灼灼盯着仵作。

    “说谎。”

    下人抱走孩子,小临江任她抱,朝仵作扔了一把握了好久的香灰。小孩子力气能多大?她扔出去,香灰大半撒到自己身上了,另外一半散在空中浮沉。孟母朝仵作告罪,仵作连连摆手说“稚童天真无邪”,恰好风吹过,地上的香灰迷了仵作的眼睛。

    宋平邑成日里把自己关在屋内,暗无天日,烂醉如泥。他醉眼朦胧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剪影,她离他愈来愈远。

    走吧,公主,走吧,这个人间只适合我这种人啊……

    白蒺藜逃出不久,在乱葬岗坟堆里见到了自己的爹娘。公子死了,承诺好好的家人和富贵在乱葬岗都成了飞灰。横尸坟堆,能看见一路逃难的模样,包袱被人翻乱,连同他们身上破旧的衣服,能换钱的都被捡走了。然而作为女儿,白蒺藜甚至连安葬他们的时间都没有,她再不敢赌后面的追兵是否存在,痛哭着一路逃出了京城,不知所踪。

    很快,孟氏抱走了宋临江教养,宋平邑竟再没去看过小临江,他将所有的爱与宠倾泻给了齐萋媛与宋明玉,连带着宋临江的份,如同在弥补赎罪。

    直到宋临江同颜玉和一起谈笑,两个年纪差距相似的,模样相似的“母女俩”总能叫人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成溋停在宋临江三岁时,然而午夜梦回,除却那些血与泪,母亲的身影从未在她脑海淡去,她永远知道怎样造出另一个“成溋”。

    多年后,小临江长大,寻到了满面烧痕的白蒺藜,她毁掉了自己的容貌,隐姓埋名当了个帮厨。十四年躲躲藏藏,白蒺藜夜夜梦回公主未出阁的时光。宋临江一句话,京城便多了个长相丑陋的厨娘。

    一具无头尸,三司会审召集了全天下的目光。白蒺藜的死讯传遍大江南北,乱世英雄寻得起义契机。十四年前的清君侧轮到他自己身上,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直叫人叹一声报应不爽。

    兴于阴谋,也终将败于阴谋。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昔年温情皆付与黄土一抷,须臾楼风雨作,故人重访苍颜,旧日桃花春谢自枯零。

    宋临江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叹道:“我走之前,要做一件事。

    “褐鱼,端上来。”

    褐鱼端了一碗药到齐萋媛面前。

    “喝吧,足量的红颜散。我只要你的命,我看着你死。”宋临江淡漠道。仿佛对仇恨都没什么兴趣了。

    齐萋媛接过红颜散,几番端不稳,撒了大半。人总是怕死的,齐萋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宋临江,你要保证放了玉儿,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真心把你当姐姐的。”

    宋临江嗤笑:“是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明玉起势,直攻宋临江,柳叔立刻飞身制住她,峨眉抽出软剑横在宋临江面前。

    她怒吼:“宋临江,你最好一起杀了我,否则他日我必向你好好讨回今日杀母之仇!”

    “好啊,我会留着这条命等你来取,你要是有这个本事的话。不过今天,齐萋媛的命我一定要。”

    宋平邑沉默多时,他开口:“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娘,你娘死也是因为我,齐萋媛只是别人一把刀子,你报错仇了。你若要人偿命,找我,红颜散,我替她喝。”

    宋临江摇摇头:“父亲,不行。您放心,该偿命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您,只不过您的命不是这个时候。

    “齐萋媛,不必再拖时间,喝吧。”

    齐萋媛最后看了一眼宋明玉的脸,留恋不舍。

    “玉儿,你要好好的。”

    一仰首喝尽了红颜散。

    毒发的很快。红颜散是一味温柔刀,美人死去而容颜不改,细腻红润,粉面桃花,七日后才能从毒素沉积处往外显迹,尸身异香袭人,经久不腐,像是睡着了。这样的死法算是皇帝对妹妹唯一的温情了。

    褐鱼探她脉搏,朝宋临江点点头:“主子,死了。”

    宋明玉崩溃大哭,柳叔松开牵掣,让她扑到齐萋媛尸体上,宋明玉无论怎么抢救齐萋媛都没有用,她仇视宋临江,后者只是起身向门口步去。

    褐鱼撑开油纸伞,雨滴打在伞面,顺伞骨没入石板。宋临江立于檐下,微微侧首,神色淡漠:“你有资格恨吗。”

    雨小了,宋临江一行人踏入雨幕,无影无踪。

    今日过后,几十年的太平重新陷入混乱,一场暴雨洗刷干净郊外孤坟的尘土,露出碑面,一字不写,只有角落署名“宋临江”。

    这场暴雨也打尽山上最后的残红,憔悴不堪怜。

    白蒺藜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宋临江,恍若重新回到了自己少年时,跨越一条时间长河看见对岸,旧主容颜不改,然斗转星移,自己垂垂老矣。

    “是小郡主吗?”白蒺藜不敢相认,但是她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宋临江,“公主若还在世,一定会欣慰的,郡主长得真好,真好。”

章节目录

人间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徐廿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徐廿六并收藏人间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