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盖上巨大红布，虎头被一国之主恭敬捧上神坛中央，下方祭坛摆上猪牛羊的头，高香点燃，檀香燃起的白线摇摇晃晃向天际飞散，火光一点点蚕食香烛，失去金龙玉凤的纹路，细闪反光的碎星也黯淡下去，似乎天上真有一位天神在吃供奉。
成渚唱颂：“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祭台五色绫罗丝缎覆地，拢成一方只通天神的道路，身着白纱裙衫、戴傩巫兽面的六十四位舞者流水登场。乐师奏献神曲，鼓声沉厚，上古流传的歌谣声调缓缓浮出鼓声，和声渐成主唱，无词无章，无丝无竹，吟唱声若细水深流，如藤蔓缠枝，紧紧裹挟每一个在场的人。
笛声首先变调，突如其来的尖声打破沉重的曲调，接连急促转音衔接起其余步步登阶的鼓点，舞姬越跳越快，胡旋裙角如飞。眼睛被盘旋的白纱牵引，耳朵就忘却了人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了。
献神舞迎来高潮，领舞的巫女撕开人群向她伸的手，一路披荆斩棘、拾阶而上。伴随她的舞步，有人跟随，有人跌落，越往上五色丝帛便越多，旋转、挪移，巫女白纱变成日光下的彩羽，她登上最高处，如一只高昂的凤凰，环视臣服之民，阶下是满眼痴恋的人。她赤脚踩上白虎皮，向天奉上一捧香灰，摘下面具的脸痴痴凝望着，凝望着，等风来吹散手中的灰。
风来吹去香灰，便代表着神明接受他们的献礼，将恩赐万民。
巫女手开始发抖了。她的笑也僵在脸上。
迟迟没有风来。神明似乎在开玩笑。
台下无数只眼睛盯着祭天台，只盼着风动。万千臣民都关注这一场祭天礼，而钦天司算的风起时已经过了，仍然不见发梢动摇。
风来吧。百姓说。
雨快停吧。百姓说。
幡动了。眼尖的人看到高台的五色纱，掌中的香灰撒下大地，风终于来了。狂喜的眼神纷纷往上高空，默默念叨神明保佑。
万人空巷里，陆逢扬指尖的清风符还未燃尽。
他眉目温柔，慈悲地看着满地跪伏的百姓，他们向着乞神祭的方向合手，尚不知道风来。
楼上的窗户敞开，视线逆着人群，不远不近，失神望着这个人。
陆逢扬心神一动，抬眉回望，那扇窗子里的人正呆呆看着他。他眼角弯弯，笑着无声说道：“好久不见，行舟姑娘。”
那一瞬间，宋临江听见了高台上吹动五色幡的风。
“怎么了？”
屋子里不止她自己，成屿也在，他发现面前人忽然呆滞的神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瞧见街上不能分辨的纷杂人影，“谁在那吗？”
宋临江回过神，歉意笑笑：“我走神了。”
成屿笑笑，没有多问，主动转了话题：“幔帐还喜欢吗？等秋雨过后，马上就转凉了，雁羽做了幔帐，冬日里便开着门也不用担心寒风了。”
“多谢殿下，我很喜欢。秋猎是我拈酸吃醋错怪殿下了，殿下大人有大量，饶恕臣女吧。”她支颐眨眼，露出不常见的娇俏来。
“你我即将成婚，明年此时便是晋王妃了，日后大业将成，流水一样的美人，郡主挨个吃醋恐怕都来不及了。”
“好呀，还没成婚呢，殿下就想着后院美人三千。这要是被我妹妹知道了，非得跟殿下好好气上一段时间。”宋临江气鼓鼓道，然而她眼角都是笑意，成屿便没放在心上。
成屿为她布菜，笑道：“你就不生气么？”
宋临江笑：“殿下行事自有分寸，您在前朝操劳大业，我能为殿下解忧女儿家的事就很满足了。”她摆出当家主母的气度，成屿心中越发满意。
对比起她的妹妹，相处时从不停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但凡他和其他世家女推诿一二便起小性子，他亲自去哄一个月都不罢休。成屿心底便起了几分厌烦，他又何尝不想与心上人携手终老，可是夺嫡之路没有姻亲相助如何能成大事？宋明玉的身份尴尬，真的依照她心意，成屿就真正得拱手江山了。
如今冷落她一段时间，等自己登上皇位，再好好补偿宋明玉，拿江山聘她还不够吗。
成屿微微一笑。
江山与美人，即使叫几位弟弟来选，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是宋明玉太不懂事了。
他们这对准夫妻皮囊隔着心眼，各自谋划，偶尔抬眼视线碰撞，溢出的算计就在虚伪和平里互相点头致意。
乞神祭结束一段时间，宋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宋二娘子迎来一位极特殊的求亲者。
袁忠命人提着聘礼，红木箱一路摆开直到宋府门口，满街儿童拍手嬉笑：“嫁娘子啦！”他们穿巷过街，不久便传遍整个京城，大阵势吸引众人围观。袁忠近卫亲自登门拜访，替二郎求娶宋二娘子。
等不及宋大人说什么推辞的话，“宋大人且慢！”的高呼便纵马而来。成洲鞭响破空，惊得一路人仰马翻，纷纷避让。
他焦急看着门口两人，快言快语：“袁家家主都不来的提亲，未免太过轻视宋家，怎能答应？”
近卫朝他拱手，大声道：“回秦王殿下，我家将军并非不重视，他实在是太过重视，现在人已经进宫去朝陛下请旨赐婚了。”
“什么！”秦王大惊失色，他只听说袁家大张旗鼓来求娶，便尽快赶来阻止，没想到袁忠直接进宫请赐婚旨意！
此时，袁忠就站在偏殿，当着两位殿下的面求袁宋联姻之事：“……犬子正当年少，此前一心报效陛下，始终不愿成家，臣哀愁不已。如今他见到宋二娘子画像，得此天人之姿，倾心不已，希望能迎佳人为正妻。老臣不顾晚节替子求娶，还请陛下成全臣这片痴愚父亲苦心。”
没等陛下表态，两位殿下便异口同声道：“不可！”
两道声音一出口，皇帝眉头便挑了一下，成屿余光见到他似笑非笑的脸色，马上接道：“父皇，儿臣以为，宋大人膝下仅静安与宋二娘子，年关一过长女离家，若此时幼女又出嫁，人父之心实在伤怀。”
成渚也劝道：“儿臣嘴笨，说不出什么道理。若体谅袁大人爱子之心，也该体谅体谅宋大人之爱女。寻常百姓女儿与邻居结连理都不舍得，袁大人却要使大女儿离家，小女儿远嫁，这不是要剜宋大人的心吗？”
袁大人谦卑道：“臣听闻民间有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女儿有个好归宿，再远想着也会替她高兴。犬子与宋二娘子年岁相仿，从小洁身自好。臣袁家男儿从不会苛待妻儿，只有正妻不得纳妾，臣听闻宋二娘子说过她未来夫婿必定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许多男儿做不到的事，臣自认为二郎能做到。”
被他拿宋明玉的话堵嘴，两位皇子还想说什么，陛下却制住两个人的话，笑道：“其姝其娈，说怿女美。中书令之女初长成，便引得许多人踏破门楣求娶，惹得你们求到朕面前做月老。
“袁卿拳拳爱子之心，朕听着都感动。袁家宠妻重妻是有名的，袁二郎也是个骁勇英明的少年郎将，宋卿若是将女儿托付给二郎也必然放心。不过朕早已做了静安的月老，朕便替你问问宋卿的意思。来人，宣中书令。”
公公低声提醒：“韩大人、闵大人候在偏殿，陛下可要叫两位大人回去？”
“等着。若没事了先退下吧。”
三人退出去。听皇帝的意思，袁忠心底对这番婚事有了几分把握。
韩、闵二人重新入殿，两张神色凝重的脸。
“这桩婚事两位爱卿怎么看？”
韩汝良笑道：“息夫人之姿今又见矣。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闵可弘嘿嘿道：“臣以为陛下不必烦忧，袁宋联姻不正解了西北无人可用来监视的困境吗？只要宋二娘子愿意，她就是陛下最好的眼睛。所谓红颜祸水，用的得当便是点睛之笔。”
宋平邑被召入偏殿便看见达成一致的君臣等着他。
皇帝亲热扶起跪拜的宋平邑：“流芳。”和煦的声音正如十一年前两人尚在楚王殿时。宋平邑猜到是因为自己小女儿，可他依旧带着几分侥幸问：“陛下急召臣入宫，臣可为陛下解何烦忧？”
皇帝笑道：“知朕者，唯流芳一人了……”
群雁南掠红墙，秋树落尽最后一片残叶，直到冬日第一场雪落下，宋临江也没见陆逢扬第二面。轰动京城的新婚事中，宋家接连订婚，祝贺的人群混杂着未注名的贺礼悄悄送来给宋临江，两个盒子上头各夹着封信，一封写着：“岁末寒凉，多添衣物。”另一封写着：“祝卿得偿所愿。”
都是同样的一个瓷瓶，打开寒香清苦，光闻上一闻，胸腔的沉郁都能缓解不少。峨眉担心药有害，想取出一丸去叫郎中瞧瞧，没成想宋临江直接吃了，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懒货。这个才不是她想要的贺礼。
那么她想要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呢，宋临江。
血淋漓的人问她。看不出来模样，血肉的连理都暴露在外界，睁着硕大的眼珠，毫无恐惧，不夹情感地问。
宋临江没有回答，她戴着羊肠手套，细致给台上的人剥皮，没有尖叫，没有痛苦，呼吸也停止了。被折磨的人问，你杀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多少次呢？
她没了头发，没有皮囊，肚子被豁开一刀触目尽心的血盆，红色黑色的肉块牵拉坠在床上，肠子拖到地上。那是胎儿被活活扯出的洞。
齐萋媛跟她一起去看自己身上的窟窿，没有皮的脸朝她笑，扭曲的肉红色、黑色、白色统纷，问她还不够吗，要到什么程度才停呢。那个人一会儿是齐萋媛，一会儿是没了半个头的暖香，有时是吐出毒血的皇帝，有时是宋府见过的下人，声音重重叠叠成了空白的回声，农夫一家人的脸挤在同一张血肉上冲她笑。
还不够吗？
宋临江头晕晕涨涨，大口喘气，像一只溺水的鸟，她灵魂冲不出躯壳，停不下手中的刀，台上的血人伸出手去握住宋临江的手，笑意止不住：“你认不出我了？”她慢慢抬眼去辨认，焦黑的血肉逐渐蔓延，血人举起人皮就像举起一张浸湿的宣纸，往宋临江的脸上压下去，她毫无反抗之力，那张皮便压住了她的呼吸。
躯壳面面相觑，黑灰的骨骼牵起宋临江的手，重新长出血肉，回到死时模样，痛苦扭曲的面孔终于唤醒了宋临江的记忆——这是与她纠缠已久的，她自己的脸。
你亲手杀死的人，都在这里。
血人握住她不能动弹的手，刀刃切断脖子，头垂了一半。剪刀刺进脖颈，鲜血流成了血泊。她还不甘心，桐油浇满全身，直到烈火烧尽，这才尖叫出声。
火人又叫又笑，又哭又嚎，像一只濒死的猫，利爪在木板上划：“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忘了。宋临江，你演不了戏，骗不了自己，自欺欺人有用吗。”
猛地起身，宋临江胸脯剧烈喘息，梦中负压的窒息感遗留到现实来阵阵钝痛，眼前发白，顺气也难捱，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难受，太难受了。她起身头都在发晕，踉跄一步去倒水喝。
“娘子醒了？娘子睡了好久。”门口逆光进来婢女，被声音吸引看过去，却看见一个缺了半边脸的头。暖香没有脖子，头歪歪斜斜被躯壳撑着，朝她笑。
宋临江手一抖，杯子砸碎在地上，发出脆响。
“娘子小心手！”她快步上前，终于露出正常的脸。宋临江拍开她的手，无助闭上眼，指门口，发不出声音，只能操着一口低哑的话：“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可是，娘子……”
“滚。”
她很少说过于强硬的话，婢女见她发火，连忙告退，退出房门。她站在门口心道，峨眉不在，谁敢进去呢。
门慢慢合上，光逐渐被遮掩，残阳只留下一线，半边屋子昏黄，半边屋子沉入黑暗。
镜中人望着她笑。
宋临江慢慢滑坐在地上，光爬上她的下半张脸，映照一弯勉强勾起的嘴角，故作平常。那双眼睛截然不同，黑暗笼罩着它们，收入两团浓密浑浊的深渊，渐渐分出一对渗人的重瞳影子。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看她从镜子里钻出来，居高临下，嘲讽道：
“那又如何呢。”
这个出生在血海中，虚构的影子绝望回视，似乎真分出两个灵魂。
屋里是呼吸不可查的寂静。宋临江慢慢爬起来喝水，喉咙滋润了，所有的情绪重新被复压下去，就又是一个温柔正常的郡主。她看着自己袖底那些陈旧伤疤，一层一层遮住，像戴上一个又一个的假面，成了所有人眼里手段稚嫩的棋子。
鹤羽赶来时便看到一个没掩饰住难过的小娘子。
她适当脆弱，嘴巴小幅度张合，鹤羽凑近她才听清：“我梦到娘一直在哭。”鹤羽扶起她，心疼道：“公主必定是想念娘子了，娘子别伤心，一切都会好的。”
宋临江两只眼珠黑沉沉地呆视鹤羽鼻尖，不带感情：“会吗。”
她扶人上床休息，掀开被子，一柄匕首陡然横在床铺之中。鹤羽脸色一变，她趁宋临江精神恍惚，赶紧收起匕首。走出去了才打开细看，这柄匕首开了刃，早见过血了。她寻了伺候沐浴的下人问，得到宋临江时常不让人进去伺候的规矩，手上还许多细小的伤疤。
鹤羽匆匆离开，想来是要去给谁传消息了。
陆逢扬还是他们嘴里的诗人呢？
宋临江心里算计，她喃喃道：“重瞳，什么时候才能停手呢。”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几分疯狂的笑意，一双眼睛却割裂地流露出悲苦之情来。
成渚唱颂：“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祭台五色绫罗丝缎覆地，拢成一方只通天神的道路，身着白纱裙衫、戴傩巫兽面的六十四位舞者流水登场。乐师奏献神曲，鼓声沉厚，上古流传的歌谣声调缓缓浮出鼓声，和声渐成主唱，无词无章，无丝无竹，吟唱声若细水深流，如藤蔓缠枝，紧紧裹挟每一个在场的人。
笛声首先变调，突如其来的尖声打破沉重的曲调，接连急促转音衔接起其余步步登阶的鼓点，舞姬越跳越快，胡旋裙角如飞。眼睛被盘旋的白纱牵引，耳朵就忘却了人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了。
献神舞迎来高潮，领舞的巫女撕开人群向她伸的手，一路披荆斩棘、拾阶而上。伴随她的舞步，有人跟随，有人跌落，越往上五色丝帛便越多，旋转、挪移，巫女白纱变成日光下的彩羽，她登上最高处，如一只高昂的凤凰，环视臣服之民，阶下是满眼痴恋的人。她赤脚踩上白虎皮，向天奉上一捧香灰，摘下面具的脸痴痴凝望着，凝望着，等风来吹散手中的灰。
风来吹去香灰，便代表着神明接受他们的献礼，将恩赐万民。
巫女手开始发抖了。她的笑也僵在脸上。
迟迟没有风来。神明似乎在开玩笑。
台下无数只眼睛盯着祭天台，只盼着风动。万千臣民都关注这一场祭天礼，而钦天司算的风起时已经过了，仍然不见发梢动摇。
风来吧。百姓说。
雨快停吧。百姓说。
幡动了。眼尖的人看到高台的五色纱，掌中的香灰撒下大地，风终于来了。狂喜的眼神纷纷往上高空，默默念叨神明保佑。
万人空巷里，陆逢扬指尖的清风符还未燃尽。
他眉目温柔，慈悲地看着满地跪伏的百姓，他们向着乞神祭的方向合手，尚不知道风来。
楼上的窗户敞开，视线逆着人群，不远不近，失神望着这个人。
陆逢扬心神一动，抬眉回望，那扇窗子里的人正呆呆看着他。他眼角弯弯，笑着无声说道：“好久不见，行舟姑娘。”
那一瞬间，宋临江听见了高台上吹动五色幡的风。
“怎么了？”
屋子里不止她自己，成屿也在，他发现面前人忽然呆滞的神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瞧见街上不能分辨的纷杂人影，“谁在那吗？”
宋临江回过神，歉意笑笑：“我走神了。”
成屿笑笑，没有多问，主动转了话题：“幔帐还喜欢吗？等秋雨过后，马上就转凉了，雁羽做了幔帐，冬日里便开着门也不用担心寒风了。”
“多谢殿下，我很喜欢。秋猎是我拈酸吃醋错怪殿下了，殿下大人有大量，饶恕臣女吧。”她支颐眨眼，露出不常见的娇俏来。
“你我即将成婚，明年此时便是晋王妃了，日后大业将成，流水一样的美人，郡主挨个吃醋恐怕都来不及了。”
“好呀，还没成婚呢，殿下就想着后院美人三千。这要是被我妹妹知道了，非得跟殿下好好气上一段时间。”宋临江气鼓鼓道，然而她眼角都是笑意，成屿便没放在心上。
成屿为她布菜，笑道：“你就不生气么？”
宋临江笑：“殿下行事自有分寸，您在前朝操劳大业，我能为殿下解忧女儿家的事就很满足了。”她摆出当家主母的气度，成屿心中越发满意。
对比起她的妹妹，相处时从不停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但凡他和其他世家女推诿一二便起小性子，他亲自去哄一个月都不罢休。成屿心底便起了几分厌烦，他又何尝不想与心上人携手终老，可是夺嫡之路没有姻亲相助如何能成大事？宋明玉的身份尴尬，真的依照她心意，成屿就真正得拱手江山了。
如今冷落她一段时间，等自己登上皇位，再好好补偿宋明玉，拿江山聘她还不够吗。
成屿微微一笑。
江山与美人，即使叫几位弟弟来选，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是宋明玉太不懂事了。
他们这对准夫妻皮囊隔着心眼，各自谋划，偶尔抬眼视线碰撞，溢出的算计就在虚伪和平里互相点头致意。
乞神祭结束一段时间，宋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宋二娘子迎来一位极特殊的求亲者。
袁忠命人提着聘礼，红木箱一路摆开直到宋府门口，满街儿童拍手嬉笑：“嫁娘子啦！”他们穿巷过街，不久便传遍整个京城，大阵势吸引众人围观。袁忠近卫亲自登门拜访，替二郎求娶宋二娘子。
等不及宋大人说什么推辞的话，“宋大人且慢！”的高呼便纵马而来。成洲鞭响破空，惊得一路人仰马翻，纷纷避让。
他焦急看着门口两人，快言快语：“袁家家主都不来的提亲，未免太过轻视宋家，怎能答应？”
近卫朝他拱手，大声道：“回秦王殿下，我家将军并非不重视，他实在是太过重视，现在人已经进宫去朝陛下请旨赐婚了。”
“什么！”秦王大惊失色，他只听说袁家大张旗鼓来求娶，便尽快赶来阻止，没想到袁忠直接进宫请赐婚旨意！
此时，袁忠就站在偏殿，当着两位殿下的面求袁宋联姻之事：“……犬子正当年少，此前一心报效陛下，始终不愿成家，臣哀愁不已。如今他见到宋二娘子画像，得此天人之姿，倾心不已，希望能迎佳人为正妻。老臣不顾晚节替子求娶，还请陛下成全臣这片痴愚父亲苦心。”
没等陛下表态，两位殿下便异口同声道：“不可！”
两道声音一出口，皇帝眉头便挑了一下，成屿余光见到他似笑非笑的脸色，马上接道：“父皇，儿臣以为，宋大人膝下仅静安与宋二娘子，年关一过长女离家，若此时幼女又出嫁，人父之心实在伤怀。”
成渚也劝道：“儿臣嘴笨，说不出什么道理。若体谅袁大人爱子之心，也该体谅体谅宋大人之爱女。寻常百姓女儿与邻居结连理都不舍得，袁大人却要使大女儿离家，小女儿远嫁，这不是要剜宋大人的心吗？”
袁大人谦卑道：“臣听闻民间有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女儿有个好归宿，再远想着也会替她高兴。犬子与宋二娘子年岁相仿，从小洁身自好。臣袁家男儿从不会苛待妻儿，只有正妻不得纳妾，臣听闻宋二娘子说过她未来夫婿必定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世间许多男儿做不到的事，臣自认为二郎能做到。”
被他拿宋明玉的话堵嘴，两位皇子还想说什么，陛下却制住两个人的话，笑道：“其姝其娈，说怿女美。中书令之女初长成，便引得许多人踏破门楣求娶，惹得你们求到朕面前做月老。
“袁卿拳拳爱子之心，朕听着都感动。袁家宠妻重妻是有名的，袁二郎也是个骁勇英明的少年郎将，宋卿若是将女儿托付给二郎也必然放心。不过朕早已做了静安的月老，朕便替你问问宋卿的意思。来人，宣中书令。”
公公低声提醒：“韩大人、闵大人候在偏殿，陛下可要叫两位大人回去？”
“等着。若没事了先退下吧。”
三人退出去。听皇帝的意思，袁忠心底对这番婚事有了几分把握。
韩、闵二人重新入殿，两张神色凝重的脸。
“这桩婚事两位爱卿怎么看？”
韩汝良笑道：“息夫人之姿今又见矣。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闵可弘嘿嘿道：“臣以为陛下不必烦忧，袁宋联姻不正解了西北无人可用来监视的困境吗？只要宋二娘子愿意，她就是陛下最好的眼睛。所谓红颜祸水，用的得当便是点睛之笔。”
宋平邑被召入偏殿便看见达成一致的君臣等着他。
皇帝亲热扶起跪拜的宋平邑：“流芳。”和煦的声音正如十一年前两人尚在楚王殿时。宋平邑猜到是因为自己小女儿，可他依旧带着几分侥幸问：“陛下急召臣入宫，臣可为陛下解何烦忧？”
皇帝笑道：“知朕者，唯流芳一人了……”
群雁南掠红墙，秋树落尽最后一片残叶，直到冬日第一场雪落下，宋临江也没见陆逢扬第二面。轰动京城的新婚事中，宋家接连订婚，祝贺的人群混杂着未注名的贺礼悄悄送来给宋临江，两个盒子上头各夹着封信，一封写着：“岁末寒凉，多添衣物。”另一封写着：“祝卿得偿所愿。”
都是同样的一个瓷瓶，打开寒香清苦，光闻上一闻，胸腔的沉郁都能缓解不少。峨眉担心药有害，想取出一丸去叫郎中瞧瞧，没成想宋临江直接吃了，笑着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懒货。这个才不是她想要的贺礼。
那么她想要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呢，宋临江。
血淋漓的人问她。看不出来模样，血肉的连理都暴露在外界，睁着硕大的眼珠，毫无恐惧，不夹情感地问。
宋临江没有回答，她戴着羊肠手套，细致给台上的人剥皮，没有尖叫，没有痛苦，呼吸也停止了。被折磨的人问，你杀了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多少次呢？
她没了头发，没有皮囊，肚子被豁开一刀触目尽心的血盆，红色黑色的肉块牵拉坠在床上，肠子拖到地上。那是胎儿被活活扯出的洞。
齐萋媛跟她一起去看自己身上的窟窿，没有皮的脸朝她笑，扭曲的肉红色、黑色、白色统纷，问她还不够吗，要到什么程度才停呢。那个人一会儿是齐萋媛，一会儿是没了半个头的暖香，有时是吐出毒血的皇帝，有时是宋府见过的下人，声音重重叠叠成了空白的回声，农夫一家人的脸挤在同一张血肉上冲她笑。
还不够吗？
宋临江头晕晕涨涨，大口喘气，像一只溺水的鸟，她灵魂冲不出躯壳，停不下手中的刀，台上的血人伸出手去握住宋临江的手，笑意止不住：“你认不出我了？”她慢慢抬眼去辨认，焦黑的血肉逐渐蔓延，血人举起人皮就像举起一张浸湿的宣纸，往宋临江的脸上压下去，她毫无反抗之力，那张皮便压住了她的呼吸。
躯壳面面相觑，黑灰的骨骼牵起宋临江的手，重新长出血肉，回到死时模样，痛苦扭曲的面孔终于唤醒了宋临江的记忆——这是与她纠缠已久的，她自己的脸。
你亲手杀死的人，都在这里。
血人握住她不能动弹的手，刀刃切断脖子，头垂了一半。剪刀刺进脖颈，鲜血流成了血泊。她还不甘心，桐油浇满全身，直到烈火烧尽，这才尖叫出声。
火人又叫又笑，又哭又嚎，像一只濒死的猫，利爪在木板上划：“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忘了。宋临江，你演不了戏，骗不了自己，自欺欺人有用吗。”
猛地起身，宋临江胸脯剧烈喘息，梦中负压的窒息感遗留到现实来阵阵钝痛，眼前发白，顺气也难捱，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难受，太难受了。她起身头都在发晕，踉跄一步去倒水喝。
“娘子醒了？娘子睡了好久。”门口逆光进来婢女，被声音吸引看过去，却看见一个缺了半边脸的头。暖香没有脖子，头歪歪斜斜被躯壳撑着，朝她笑。
宋临江手一抖，杯子砸碎在地上，发出脆响。
“娘子小心手！”她快步上前，终于露出正常的脸。宋临江拍开她的手，无助闭上眼，指门口，发不出声音，只能操着一口低哑的话：“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可是，娘子……”
“滚。”
她很少说过于强硬的话，婢女见她发火，连忙告退，退出房门。她站在门口心道，峨眉不在，谁敢进去呢。
门慢慢合上，光逐渐被遮掩，残阳只留下一线，半边屋子昏黄，半边屋子沉入黑暗。
镜中人望着她笑。
宋临江慢慢滑坐在地上，光爬上她的下半张脸，映照一弯勉强勾起的嘴角，故作平常。那双眼睛截然不同，黑暗笼罩着它们，收入两团浓密浑浊的深渊，渐渐分出一对渗人的重瞳影子。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看她从镜子里钻出来，居高临下，嘲讽道：
“那又如何呢。”
这个出生在血海中，虚构的影子绝望回视，似乎真分出两个灵魂。
屋里是呼吸不可查的寂静。宋临江慢慢爬起来喝水，喉咙滋润了，所有的情绪重新被复压下去，就又是一个温柔正常的郡主。她看着自己袖底那些陈旧伤疤，一层一层遮住，像戴上一个又一个的假面，成了所有人眼里手段稚嫩的棋子。
鹤羽赶来时便看到一个没掩饰住难过的小娘子。
她适当脆弱，嘴巴小幅度张合，鹤羽凑近她才听清：“我梦到娘一直在哭。”鹤羽扶起她，心疼道：“公主必定是想念娘子了，娘子别伤心，一切都会好的。”
宋临江两只眼珠黑沉沉地呆视鹤羽鼻尖，不带感情：“会吗。”
她扶人上床休息，掀开被子，一柄匕首陡然横在床铺之中。鹤羽脸色一变，她趁宋临江精神恍惚，赶紧收起匕首。走出去了才打开细看，这柄匕首开了刃，早见过血了。她寻了伺候沐浴的下人问，得到宋临江时常不让人进去伺候的规矩，手上还许多细小的伤疤。
鹤羽匆匆离开，想来是要去给谁传消息了。
陆逢扬还是他们嘴里的诗人呢？
宋临江心里算计，她喃喃道：“重瞳，什么时候才能停手呢。”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几分疯狂的笑意，一双眼睛却割裂地流露出悲苦之情来。